新丰家园

标题: 旧屋的女孩 [打印本页]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4-11-1 12:01
标题: 旧屋的女孩
引子
  六岁的那个清晨,我在梦里依稀听到家中有许多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每一声都匆忙杂沓,异于平常。我渐渐感到一种不安,睁起迷糊的睡眼,瞟到父母和家中长辈在默契地将剩下的家俱用品搬搬抬抬地扛出门。
  母亲转过头,看到我环顾的双眼,笑着过来哄我起床。
  吃过早点后,母亲拉着我站起来,还顺便抄起我刚才坐过的小板凳一并扔进了搬家公司的货车箱。
  “床,不要吗?”我指着自己睡过的小板床。
  “妈妈给你买了新的,还是席梦思。”
  “可是我喜欢这张。”我突然有些难过和不舍,想起自己在这张简陋的小板床上跳上跳下,大声叫喊,读书或嬉戏,卷着被子滚来滚去,床板用咯咯吱吱的响声来展示它承受过的苦难。
  它就象一个默默无言却无比宽容的小伙伴一样,陪伴我度过无数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日日夜夜。
  但母亲还是说服了我遗弃它,或者说,年岁尚小的我只能被说服。
  跨出大门前,我回头望了一眼空空荡荡的、承载过我很多欢乐得无所顾忌的老房子,带着尚不知人事的朦胧伤感,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它。
  舅舅负责用他的小轿车把我们送到新居,彼时,车子还没发动,大人们还在交谈。我怅惘地趴在后窗张望旧日庭院,期待能看到点什么。
  我在心里紧张地倒数。
  果然,一抹亮红慢慢地从墙角挪出来,我的心在这一刻猛烈跳动。
  那是一件小女孩穿的棉袄,上面绣满怒放的牡丹,火红的花朵,碧绿的叶子,印在粉底袄子上,在惨白的冬日里,特别扎眼。
  袄子上面无声息地探出半张圆实的小脸,眼眶周围却一片触目的青紫,那是胎记。
  她是我的好朋友,红梅。
  毫无疑问,她是一个丑姑娘。记得有老太太提过,但凡脸上有什么大块胎记的,都是过了奈何桥不愿投胎的冤魂,最后被鬼差朝脸上挥了一拳才将她打入轮回,重新做人的。
  因为这种典故,我最开始对红梅是心生惧怕的。但她太孤独太需要朋友,也太喜欢往我家里走了。我压制不了玩心,也抵挡不了这种好意,便做起了她的亲密伙伴。
  母亲却不喜欢她,甚至不让我跟她道别。但红梅什么都知道,知道我要搬家,也知道我今天就走。
  遥望着她漆黑一片的小半张脸,我感到非常愧疚。
  这时,我的身子一晃,母亲扶我坐好。舅舅在倒车了,方向盘转了一个很大的弧度,车子往右一拐,视野变换,我便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我带不走的童年。

覀覀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4-11-1 12:07
巨坑慎入。
短篇,大概万把字,写来调刘一下紧张的神经

MM
作者: 小李子和小屁鹏    时间: 2014-11-1 16:34

当觉得生活还有希望的时候,从前的回忆总是美好的,觉得生活没有希望的时候,回忆都是场噩梦,生命也是种负担
作者: panzhixiong    时间: 2014-11-1 21:04
小门加油,今年最佳精品奖我要推荐小门
作者: 金尊    时间: 2014-11-1 22:35
前一刻阳光的灿烂,
余温还暖暖的,
此时却现漫天的怜云惜雾!
天,无常,
人亦变,顺应而已;
留回眸,转身,也
依然美丽。。。。。。。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4-11-2 08:02
小李子和小屁鹏 发表于 2014-11-1 16:34
当觉得生活还有希望的时候,从前的回忆总是美好的,觉得生活没有希望的时候,回忆都是场噩梦,生命也 ...

蛮有哲理的哦亲~~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4-11-2 08:03
欲说还休 发表于 2014-11-1 19:37
啊 红梅似乎和主角没戏...

啊 其实红梅是影响了“我”一生的人,后面出场极少,但会是必不可少的一员哈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4-11-2 08:03
panzhixiong 发表于 2014-11-1 21:04
小门加油,今年最佳精品奖我要推荐小门

这么给面子呀?谢谢抬举哈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4-11-2 08:05
金尊 发表于 2014-11-1 22:35
前一刻阳光的灿烂,
余温还暖暖的,
此时却现漫天的怜云惜雾!

我经常面对金兄的高妙识见不知该说啥好……肿么破……
虽如此,还是很感激阁下顶贴的~~
作者: happylin    时间: 2014-11-2 12:56
是恐怖片吗
作者: 金尊    时间: 2014-11-2 15:26
通往夏天的门 发表于 2014-11-2 08:05
我经常面对金兄的高妙识见不知该说啥好……肿么破……
虽如此,还是很感激阁下顶贴的~~

在人,梅姐如是说:百变,先致系女人。这句话很高。百变才耐看,今生不够,再约来世;
于文,在下总以为:百变,是作文的初衷:既有利于自己在文章中,以不同的体裁书述心底无尽的情感世界,又可让志同者更容易产生共鸣。
在人又于文:百变,至襟!哈哈哈哈哈

另:what"s the 肿么破 mean?___除了英文,用尽我所知道的语音,都读不懂它们!哎,影子所言:out了,老豆你!
作者: 金尊    时间: 2014-11-3 11:12
欲说还休 发表于 2014-11-2 21:47
肿么破...怎么破?!...就这样破呗...
还好门姐姐没用火星文输入法...

受教受教,欲兄!
感谢感谢,休兄!
作者: AK520788    时间: 2014-11-5 00:04
围观,学习,加油。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4-11-6 09:03
(一)

  昨晚,梦见红梅了。

  这些年来,世事辗转浮沉,人事纷繁变迁,红梅的脸,早就从我庞杂的记忆里淡成了一缕轻烟。然而昨晚她却突兀地出现在梦里,小小的身影朝我走来,步子轻得象一片落叶。

  推开窗户,急风灌入室内,打在我的脸上。从十七层高的写字楼往下俯看,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都市的喧嚣嘈杂隐约可闻。

  我和红梅不再相见,已有二十余年。我很少想起她,可昨晚那一梦,恰如死水生波一样,搅乱了我的一腔心绪。

  不难想象,红梅的成长中,会遭遇多少嘲笑、排挤,甚至侮辱。升学、就业、择偶,跟一般人比起来,也必定会艰难坎坷很多。而我,幸运的我跟所有的普通人一样按部就班地投入社会的滚滚洪流,习惯了正常的颠簸起伏,自然不会对生命中来来往往的过客太上心。

  她呢?

  我突然确定,她不会忘记我,她一直都没有忘记我。

  因为在孩童时代,一切的严峻都还没有成形,岁月还算恬淡清白。

  “小鱼,看什么呢?”

  一道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回头一看,是公司的翻译,我的好闺蜜艾米。因为姓于,所以不管在什么地方,混熟之后,人们必然要喊我小鱼的。时日一久,我不禁怀疑可能压根没有人知道我的大名是什么。

  “发呆。”说着,我把窗户关上,回到办公的位子。

  “你瞧你,双眼无神面容枯槁,活像条脱水的鱼。”

  艾米又开始象个老妈子一样念叨,她时尚靓丽,总是把自己拾掇得容光焕发,乍眼一看,还颇有几分魅力四射的气场,因此总是很嫌恶她的好朋友我如此不修边幅毫无特色,每每往她身边一站,简直拉低了她的审美品味。

  “今天吃臭豆腐炒辣椒了?嘴巴又臭又辣的。”

  我狠狠地朝她手臂拧了一巴,她尖叫着跳开,嘴巴却还不依不饶地打趣我。

  “我说你啊,空窗了没两年,也有三年了吧,是时候找个人谈个恋爱,男人有驻颜防衰老的功效,知道不?我帮你物色了一个,绝对优质男。”

  “去,我很老吗?”

  “不老,要是老的话,哪敢把你介绍给别人?”艾米挤眉弄眼地,暧昧一笑,“是好姐妹,才给你留个好的。你可不能给我丢人,去做个发型,收拾漂亮点见人。你这身衣服,啧啧,不认识的还以为你是九十年代冒出来的,赶紧扔了。还有脖子上挂那根红绳子——”

  她突然瞪大双眼,盯着我光光的脖子,“咦?那条土爆的绳子你终于扔啦?早该有这觉悟了,这年头还有人戴什么护身符,土!”

  “快别提了,昨晚洗澡时才发现那颗红玛瑙不知啥时候丢了。”
  
  那颗红玛瑙是我的随身之物,六岁那年搬家时佩戴至今,很有一番感情了。这种东西虽然不值钱,但好歹玛瑙是佛家七宝之一,有点特殊意义。再者,母亲说它开过光的,能保平安。艾米知道后,少不得要笑话几句迷信,有泥土的芬芳之类的。

  “丢得好,土里土气的东西,影响颜值!我就说嘛,怎么今天瞧着有些顺眼了。”艾米说,“言归正传,下礼拜六,去见见那个优质男,这回不能推了啊!”

  “看在你比我妈还关心我终生大事的份上,我啥时候推过?每次还不是因为你的口味,我吃不消才打退堂鼓的。”艾米干翻译这行久了,平常接触的人以老外居多,渐渐地,男朋友便都成了老外,给我张罗的相亲对象,也几乎全是老外。

  “进口的不比国产好?”

  “这么好,你就自个留着收进后宫团吧。”

  “不识抬举!”艾米啐了一口,正准备扭头走时,瞧见技术部的小助理佳佳兴高采烈地推门进来,立马改变主意,决定观望一下再走。

  “小鱼,你在这,给,我们技术部新来的技术员入职表。”

  我所在的综合部,算是各部门的后勤保姆,事无巨细,都要掺上一把。人事变动本来是人事部管辖的事情,按约定俗成的规定,却要往综合部绕一道,才把资料递交上去。

  “好。”我伸手接过资料,疑惑地看了看她,又扫了一眼职员名字,“秦朗?”

  “是个帅哥,很阳光的那种类型!”佳佳眉飞色舞地悄声道。

  “呸!还以为你加薪了,这点出息,没见过男人?”

  “我看小鱼九成是掉钱眼里了,所以都不需要男人。”艾米不失时机地刻薄了一句,眼光懒懒地往下一瞟,忽然叫道:“B市?嘿,咱跟这帅哥还是老乡!”

  “照片呢?”我打断艾米,朝佳佳提醒:“资料没填完整,还缺六张一寸的照片。”

  “啊?”佳佳呆了两秒,象在回想什么,转而又嘻笑道:“他没给我呢,那改天再给你吧。”

  我无语望天,到底是什么样的帅哥,让她花痴到找不着北!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4-11-6 09:06
happylin 发表于 2014-11-2 12:56
是恐怖片吗

嘿……算是有点小悬疑的故事吧。这类型的我很少写,练练手吧,比较稚嫩。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4-11-6 09:08
金尊 发表于 2014-11-2 15:26
在人,梅姐如是说:百变,先致系女人。这句话很高。百变才耐看,今生不够,再约来世;
于文,在下总以为 ...

谢谢金兄让人晕眩的点评……

前面两三节没什么内容,主要是做个铺垫,会比较啰嗦哈。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4-11-6 09:09
AK520788 发表于 2014-11-5 00:04
围观,学习,加油。

谢谢,共勉~~
作者: 金尊    时间: 2014-11-8 01:37
通往夏天的门 发表于 2014-11-6 09:06
嘿……算是有点小悬疑的故事吧。这类型的我很少写,练练手吧,比较稚嫩。

稚嫩,是:女人专擅的、被冠以“呵护”美名的、实为“百变”最高境界的、可草菅男人命的,妖艳无匹的罂粟之花!但,我爱稚嫩!哈哈哈
作者: 歲月無聲    时间: 2014-11-8 12:44
有一少妇在微博上说:我家老公昨天和别人家的老婆出去旅游,迄今未归。我则被人家老公折腾一夜,好累哦!
  少妇老公见文后说:我只不过陪女儿去毕业旅行,而你负责在家留守,照顾三岁儿子,要不要写的这么刺激啊...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4-11-9 21:10
(二)

  第二天午休时,部门里的同事,大多争分夺秒的打盹,个别没睡意的,便埋着脑袋听音乐或看书。

  我一向没有午睡习惯,百无聊赖中,在网上找了部影片,戴上耳机,借以打发这个中午。

  记得这部电影上映时,火速招来铺天盖地的骂声,无非是说故事俗烂,演员演技让人无法直视云云。这会,我就是冲着它的声名狼藉,想见识一下到底烂到什么程度才去观看的。

  影片没到一半,我在心里已经腹诽亿万次,骂它烂片还真个名副其实。情节设置诸多不合情理,演员矫情做作,几乎零演技。即便如此,我却还带着惯有的强迫心理,受虐般往下看,仿佛不坚持看完,全身每一个细胞都会奇痒难揉。

  要命的是,快到片尾时,女主角受难的一刻,我居然被感染得红了眼眶。当她生命垂危,而心爱的人不在身边,她绝望的眼神,竟让我跟着泪如雨下。

  桌面的纸巾一张一张地被抽出来,我一会擦擦眼泪,一会擤擤鼻涕,动作全程小心翼翼,生怕被人发现。当准备将擦拭过的第N张纸扔掉时,突然瞥见垃圾桶旁伸出一只手,初时带着一丝迟疑,尔后竟将地上揉成一团团的面巾纸拾捡起来。

  我猛吃一惊,霍然站起。

  对方感觉到我的动静,抬起头,没有一点意外之色,温和地朝我一笑,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是新来的秦朗。”他边说,边递给我一个小纸袋,里面装着几张一寸的照片。

  我的脸刷地烧起来,不用镜子,我也能想象出自己现在的鬼样子——红眼睛,红鼻子,以及红脸颊上还挂几道斑驳的泪痕!  

  我没有伸手接,反而一屁股坐下来,慌张地拖过鼠标关掉视频。刚才哭得忘乎所以已经够丢人了,可千万别让人发现我是为这么部万人唾弃的烂片哭得这般凄惨狼狈啊!这鉴赏能力妥妥地矮人几个档次啊!

  由于反应强烈,动作突兀,反而把秦朗的注意力也吸引过来,他两道目光立马象射线一样投在我的电脑屏幕上。

  完了!

  我心里惨嚎一声,来不及亡羊补牢!

  恶俗的鉴赏水平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我只好板着脸,冷漠地指了指桌面,示意他将东西搁下。

  他照做了,人却还杵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经过几秒的缓和,我也逐渐淡定下来了,考虑到自己的无礼,我勉强地望了他一眼,与他对视。可我不敢开口,因为我知道这时说话,不可避免地会染上哭腔。

  秦朗知道我眼里的那层询问,“听小佳说,资料没填完整。”

  我窘迫地找出文件,他接在手,拿起签字笔,就这样伏在我桌面上从容地书写起来。趁他专注,我这才敢看一看他的相貌。

  跟佳佳说得丝毫不差,是个阳光帅气的男人,高高的鼻梁,认真的时候,眉宇间隐隐透着一股英气。

  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时,我赶紧收回目光,故作矜持。

  “红掌很漂亮。”他递还给我时,眼睛望向我电脑旁边玻璃瓶子上供养的一株红掌。

  “谢谢。”

  “挺好的。”他说,“身心健康的人,共情能力都比较好。”

  我怔了怔,琢磨着他的话。

  “现代人习惯了戒备和防御,很多情感都被妥善保管起来,不轻易示人。但我们人类的情感是相通的,所以容易产生共鸣,不算是件丢脸的事。”他笑了笑,继续说道。

  我明白他的善意,但这一时半会,我还无法从尴尬的情绪中完全抽离出来,只得静默地倾听。在他沉缓的语速中,我似乎看到了许多形形色色的面孔,却展现着出奇一致的笑容与谨慎的表情。


  会不会有一双具有穿透力的眼睛,可以看见千篇一律的表情下面,是一颗颗参差多态的心?

  我犹豫着将视线移到他身上,他回以一笑,那笑里面有安抚,还有理解。

  “谢谢。”我点点头,还是只有这一句,心里却莫名地有种被接纳的欣慰。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4-11-9 21:14
金尊 发表于 2014-11-8 01:37
稚嫩,是:女人专擅的、被冠以“呵护”美名的、实为“百变”最高境界的、可草菅男人命的,妖艳无匹的罂粟 ...

冏,金兄怎么品起女人来了……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4-11-9 21:15
先让男主出场,快的话,明天再更一节。
这个故事会比较俗套,轻拍……
作者: 金尊    时间: 2014-11-9 23:56
通往夏天的门 发表于 2014-11-9 21:15
先让男主出场,快的话,明天再更一节。
这个故事会比较俗套,轻拍……

女人如茶,只有品——用尽五觉去赏,才有可能茶的韵与味;又如烟,虽也时常接受他人馈赠,但自己掏钱买,一定是且永远是:可承受范围里,最能解乏与烦、最能安抚身与心的,那包。
我够俗吧?!哈哈
曲折煽情的故事,固然可以引人入胜,但可以带着嘴角上扬的姿势,一目十行,渐入梦,未尝不是件可以比美茶烟赏心悦目之事……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4-11-12 11:17
(三)

  自那次后,我和秦朗偶尔在公司的茶水间碰面,但两人都没有任何交流。

  有意无意间,我都在避开他的目光,以及忽略他脸上那副期待寒暄几句的欣喜之色。

  虽然上一次的糗事过去了,但事后回想起,第一次会晤,就撞见我泪流满面的模样,老脸总归有点搁不下。因为他见识过我最虚弱也最为柔软的一面,以致我与别人相处时那种嬉笑怒骂的劲头、性格中所有的泼辣与棱角,在他面前,都象露了底一样,不由地乖顺下来,变得安份,甚至怯场。

  秦朗也很识趣地没有特意制造话题打破沉默,每次相遇,他都是不急不缓地倒水喝水,颇有些拖拖拉拉,象在等待,但他绝不开口。

  有时我冷不防的一个转身,会精准地捕捉到他仓皇躲避的眼神。

  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就这样定下了一个如此别扭的基调。没有交流,却关注着彼此。

  佳佳还是象从前一样,隔三差五地跑到我们综合部八卦技术部发生的轶闻趣事,鸡毛蒜皮。只是她的话题里,难免多了一个秦朗。

  在她点点滴滴的描述中,秦朗的形象越来越完整,与我的心理距离也越缩越短,那音容笑貌,如在眼前,仿佛……伸手可及。

  “小鱼?”佳佳奇怪地冲我喊。

  “嗯?”我意识到自己走神,有点慌乱地答应道:“在呢。”  

  “最近怎么老心不在焉的,说明书的事你得跟他们沟通,我先去忙了。”

  看着桌面那叠资料,我突然灵机一动,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为我开辟了一片新的天地。

  次早,同事看到修饰一番的我,无不露出惊异之色。

  “小鱼今天穿得这么漂亮,晚上要去相亲吧?”同事们一顿揶揄。

  “是啊!再不收拾收拾,怕嫁不出去呢!”我破罐破摔,舍脸相陪。

  十点整,我估算好时间,从抽屉里掏出小镜子趁人不备时左看右看一通,便抓起昨天佳佳留下的资料,准备出门。

  “小鱼要出去?”一同事问道。

  我总疑心他们大概早发现了我的躁动,所以特特留了个心眼,时刻关注我的动向。

  “嗯,把说明书的定稿给技术部送去。”

  “刚才技术部的小张在这里,怎么不让他顺路带过去?”

  “刚才没弄好呢。”我打打马虎眼,脱身而去。

  从综合部拐到技术部,不过几十米之遥,我却象历经了曲曲折折的甬道,一路忐忑不已。

  我在找机会接近他。

  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心思和隐密的愿望,我想,我已经做好了改变沉默的准备。  

  可在技术部,我没有见到秦朗。他刚好不在。匆匆交接完资料后,我没有继续逗留的借口,只好怏怏而回。

  茶水间里,也没有他的身影。

  接连几天,都看不到他。后来,从佳佳口中得知,原来他出差了,去了S市做技术交流。

  我突然涌动的心情随着他的消失,渐复平静。只是夜里入睡前,比平常添了些淡淡的念想和缠绕。

  我又看到红梅了。在当年的旧屋里,她穿着红袄子,趴在蚊帐顶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床上的我。

  我有些疑惑,这么脆弱的蚊帐怎么禁得住她的份量?

  你怎么不会摔下来?你这样会摔下来的!我大声喊道。

  她没有回答。两只大眼空空的,象黑洞一样,脸上那一大块青紫色的胎记长出了一丛粗硬的毛发,象某种走兽,瞧着很是狰狞。

  饶是我跟她再熟络,此情此景,还是有些发怵。她身上的红袄子,颜色越来越鲜艳,象液体一样,缓缓流动、翻滚、汇集,象一道道血水挂满她的整张脸,转眼间,鲜血一滴一滴的从她身上滑落,渗过帐顶,滴在我脸上。

  我大喘着气,难言的恐惧压着我动弹不得。我拼命甩动双手,想把脸上的腥热和粘乎抹去,也想抓住点什么,好翻身坐身,离开这不洁的床褥。然而身体的力量仿佛只能在我的意念里乱窜,无法冲破禁锢,让身体活动起来。

  我挣扎到筋疲力竭。

  耳边一段熟悉的曲乐突然破空而来,带着光明的味道,象来自人间的召唤,一下子摄去了我的心神,不由分说地把我从昏沉中一层一层地拉起来。就象从十八层地狱一层一层飞升,直至回到人间。

  我睁开眼,透过飘窗看到天边的鱼肚白,抹了一把额间冷汗,原来是个梦。伸手探入枕头底下摸索一阵,翻出手机,差两分钟就六点。另外,提示有一个未接电话——是一个将我从恶梦中唤醒的广告。

  为什么,最近经常梦见红梅?一次比一次诡异和可怖。

  联想起红梅的艰难,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我决定找个时间回家乡看看父母,也看看她。







作者: 小李子和小屁鹏    时间: 2014-11-12 12:51
习惯性支持
作者: 金尊    时间: 2014-11-14 13:21
大凡美丽,姗姗来迟,也是其之所以引人入胜的一部分,不是吗?!
那年,在梦回处,以六天半饥寒状态的代价,换来了十二分钟毕生难忘的一场脱衣秀----梅里雪山神秘圣洁的真面目毫无保留的倾情献演。
所以,等美丽,必须的。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4-11-14 22:37
(四)

  因为一个噩梦,今天起得比平常早,看到自己在镜子中气色很差,我找出快要过期的化妆品,细细地描摹了一下,化了个淡妆,这才放心地出门上班去了。

  忙碌的时间容易消逝,一个上午眨眼就晃过去了。准备歇口气就去吃饭时,忽然发现桌面那株绿陪伴了我几年的红掌,油亮的叶子上落了些疑似墨水的污迹,顿时心疼得不行,赶紧端起红掌往盥洗室走。

  我仔细地冲洗叶片,一面暗骂诘问,到底哪只不知好歹的脏手染指的!

  水阀上边是一面硕大的镜子,我抬头掠了掠垂下来的碎发,又对着镜子拍了拍脸,感觉自己脸蛋还是挺有弹性的,然后抿了抿唇,看到口红很自然,于是满意地笑了。

  正挤眉弄眼得欢,没有提防镜子里有个人影正从远处缓缓而至,慢慢变大。来者个子高高瘦瘦的,上身穿一件白衬衫,袖子翻卷,露出略微精壮的手臂,下半身是一条商务型休闲裤。一股阳光清爽的味道从镜面里反射出来。

  是秦朗,镜子里的他歪着脑袋打量我,忍俊不禁。

  我仿佛被什么轰了一下,心中一阵狂跳,全身都热辣辣的,只想凭空消失,或当场心脏病发不省人事也好。

  我没有回头,决定装做不知道有人来到身边。

  秦朗拧开水阀,哗啦啦的水声一阵又一阵地漫过他的双手,也漫过我的挣扎,象在催促着什么。

  虽然尴尬得要命,但还是不舍得就此别过。

  我在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让我或者让他能开口打破僵局。

  可直到水声停了,他都没有开口。我忽然意识到,他可能根本没有和我交流的愿望。这个念头让我的尴尬不翼而飞,也让我的勇气一点一点流失,落空

  就在他即将离开的一刹那,我终于冲动地抬起头,在镜子里搜寻他大概已渐渐消失的身影。


  让我大感意外的是,镜子里的他仍停留在原地,无声地伫立。他洗过手后,并没有立即走开。我们的目光在镜子里遇合时,他望着我笑了笑。

  “我回来了。”他说。

  “看到了。”我回笑着,这一刻,所有的尴尬和患得患失的感觉都消失了,在这样简洁的语言和眼神交汇里,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意会。

  “咦?秦朗,什么时候回来的?还以为你在S市起码要呆到下星期!”

  技术部的小张正好路过,凑过来拍着秦朗的肩膀。

  “今天才回来。”

  我和小张打了招呼,看他们闲聊,便准备道别,却被小张叫住:“小鱼最近是越长越水灵了,乍眼看都认不出来,看来佳佳那丫头没骗人,你九成是谈恋爱了!”

  “胡说什么?”我急忙辩白了句,“别听她瞎说。”

  “是不是瞎说我可不清楚,前儿我可是在你们部门听得明明白白,你自个都承认了要打扮漂亮点去相亲,看样子是相中了啊!什么时候请吃喜糖啊?”

  我被调侃得气急败坏,正想反驳,瞥到秦朗平平淡淡的神色,好象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也不关心,无喜也无忧地把自己远远隔离开。

  “你说什么就什么吧!”我突然没了兴致,抱起那株红掌扭头就走。

  一连几天,我想起秦朗那副不好奇也不附和的样子,心里象堵了块石头。

  或许,是我想太多了。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4-11-14 22:39
谢谢小屁鹏和金兄~~~

刚才码了几段,先发上来,今天更得比较少,明天晚上会再更一节
作者: 金尊    时间: 2014-11-15 00:29
金尊 发表于 2014-11-9 23:56
女人如茶,只有品——用尽五觉去赏,才有可能茶的韵与味;又如烟,虽也时常接受他人馈赠,但自己掏钱买, ...

大受不惭!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4-11-15 10:32
(五)


  “喂?小鱼啊,你还没到公司吧?帮我带杯奶茶啊,可怜见的,我还没吃早餐呢,天没亮就起来接客户的机,现在正赶回公司,饿死我了!”

  刚从公交车下来,就接到艾米的电话,这家伙还真会掐着钟点支使人。挂了电话后,我便拐去给她买了早点和两杯奶茶。当然,其中一杯是犒劳自己的。

  “小鱼,早啊!”不远处,有人跟我打招呼。

  我心中一动,顿时怔住,侧过脸一望,秦朗已朝我大步走来。

  “早。”我竭力压抑自己的情绪,镇定地朝他笑笑。

  “我帮你拿吧。”他向我伸出手。

  我难为情地往自己身上瞄了眼,左肩挎着一个女包,左手抓一个公文夹,左手指勾住一袋点心;右手这边也忙得不可开交,手握一杯喝了几口的奶茶,同时,手指头还吃力地吊着一大杯呢……

  真真披挂齐全,馋相十足,我的脸一下子又烫了起来。心中惨叫连连,为什么每次都这么尴尬?

  “你的鞋?”秦朗突然低下头,盯着我的脚。

  顺着他的眼光一看,我今天穿的那双黑色的马丁短靴,其中一只脚的鞋带松了,长长的带子浪荡不羁地甩到路面。

  为什么每次遇到他,我都象个白痴?

  我无措地举起手上的累累硕果,犹豫着把它们转交给秦朗保管,这样我才有办法整理鞋带。可秦朗没有看到,反而就地蹲了下去,双手在我鞋面上停留了会,待他站起来时,我的鞋带已经重新绑好了。

  我受宠若惊地望望鞋子,又望望他,半句道谢的话都说不出来,总觉得屈尊替异性系鞋带,是件很亲密的事。他回望着我,大概意识到不妥,有点不自然地微微一笑,接过我手上七七八八的东西。

  我们并肩走着,他走得很慢,我配合着他,视线偶尔掠过他的身畔,看到他提着我那只卡其色的女包时,忽然有种被照顾被呵护的错觉。

  出了电梯,我们俩所在的部门方向南辕北辙,我谢绝了他送我到办公的位子上,他点点头,没有勉强我。于是,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渐行渐远。

  “秦朗,”我突然转过身,冲他的背影解释了句,“那天小张说的话,别误会!”

  他脚步一顿,回过头来,深深地望着我,神色几变。我看不透个中内容,只知道,他肯定会明白我为什么对他解释。

  “小鱼……”他的声音有些异样,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这次我看清了,他有些紧张。

  这时,电梯的门又开了,出来一拨人,全是我们的同事,一下子阻隔在我和他之间,仿佛平空竖起的一道屏障。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朝我笑了笑,如释重负般,站在汹涌的人群里。

  我目送他被同事们一阵风似地卷进办公室。

  我想象着他来不及说的,会是什么话。

  倚在窗前,眺望湛蓝高远的天穹,忽然发现心里的缠绕统统不见了。世间万物都覆在这敞亮的天空下,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切都变成确定的,只隔着一层纸,只需合适的时机就能捅破。

  同事们看出我最近心情不错,经常无缘无故地笑起来。我也发现自己从两点一线的呆板状态解脱了,生活突然在我眼前展现了前所未有的魅力,让我对它充满了渴盼与期待。

  周五这天,是公司一月一次的集体活动。

  因为人多,没有办法统一安排,所以就让我们综合部、财务部,以及技术部三个部门同时聚餐。

  下午五点的集会,艾米因为随行翻译,要到五点半才能脱身。我和她赶到目的地时,三个部门的同事已经将七八张大餐桌挤得满满的,仿佛再容纳不了半个人。

  “小鱼,艾米,这边坐——”佳佳朝我们招手,坐在她身边的秦朗和另一个男同事,主动让出了位子。

  我和艾米道了谢,便一左一右地坐在佳佳两边。

  “哎!多好的男人,可惜有主了。”佳佳附在我耳旁,沮丧地嘀咕了句。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我说的是秦朗,有未婚妻了,婚期都定了,好男人还真个都是别人的!”

  “玩笑开大了吧?”艾米听到,偷觑了我一下,朝佳佳瞪眼道:“我怎么没听说过?别胡乱编派绯闻啊!”

  艾米虽然一直没有点破,但偶尔瞧见我和秦朗面对面时,两人的那种不自在,便已敏锐地发现了我们之间正酝酿一场暧昧。 
  “骗你干嘛?还是小张撞见他和未婚妻在商场选购大红喜被才暴露的!真看不出来,秦朗把大伙都给瞒了,嘴巴可紧,一个字不肯多说!小张多问几句,他就要生气!”佳佳掩饰不住的失落,由失落生出羞愤,又由羞愤而变成恶毒地抱怨,“想来想去,男人就没几个好的,有了对象也不敢声张,也不知道是几个意思!难道他想瞒着有家室的实情,方便找外遇不成?”

  “哎哟哟,醋坛子打翻了!人家也没对你居心不良吧,你怎么就跟失恋的怨妇一样?”艾米用胳膊撞了下佳佳,夹了块羊排到她碗里,“吃吃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抢男人!”

  此时,秦朗正在帮服务员搬桌椅,他还是那么地友善、温和、热心,却也那样地残忍。我定定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全身有种被撕扯的疼痛。

  我清楚地感觉到,心里有块地方,变空了。

  餐桌上的气氛热闹起来了,大家都在敬酒,起哄,瞎闹成一团。我应酬,时不时地搭句嘴,附和两声,该喝酒时,便机械地端起酒杯。

  我不晓得是自己在做这些事情,还是另一个人。

  几杯下肚后,酒精发挥了作用,让思绪变慢了,感觉变钝了,身体却渐变沉重,并且还一直往下沉,无限坠落。直到跌入深渊时,佳佳的话还在上空回响,我才终于听明白了那句“他想瞒着有家室的实情,方便找外遇”。

  一种酸涩的滋味慢慢蓄满眼眶,我忍不住朝他的位子张望。秦朗很快发现了我的目光,朝我遥遥一笑,象以前那样,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大概看出我的表情不对,他的笑意象遇到了骤然而降的冷空气,顷刻消散,神色也莫名变得凝重起来。有人要跟他碰杯,他呆了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别看了。”艾米扯着我坐下,叹了口气,转移话题:“这周日我奶奶做寿,她老人家想你了,念叨着你什么时候去看她?”

  “我跟你回去。”我浑浑噩噩地回了句。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4-11-15 10:50
刚码的,新鲜出炉~~
下一章节奏可以加快了啊~~多多支持啊~~!!
(这点击,真是泪)
作者: 小李子和小屁鹏    时间: 2014-11-15 11:06
通往夏天的门 发表于 2014-11-15 10:50
刚码的,新鲜出炉~~
下一章节奏可以加快了啊~~多多支持啊~~!!
(这点击,真是泪)

已经是目前全网最火了好不。感觉口味偏雌性看啊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4-11-15 20:08
小李子和小屁鹏 发表于 2014-11-15 11:06
已经是目前全网最火了好不。感觉口味偏雌性看啊

55555~~
是女性视角,但素,貌似从来没有一个女的冒泡啊~~
可见这篇比较失败,男女都不爱看5555~~~
前面几节确实比较拖沓,得铺垫铺垫,下一章才开始转入正题,哎~都没信心写了~~
作者: 小李子和小屁鹏    时间: 2014-11-15 20:31
通往夏天的门 发表于 2014-11-15 20:08
55555~~
是女性视角,但素,貌似从来没有一个女的冒泡啊~~
可见这篇比较失败,男女都不爱看555 ...

别想多了,年底来了,心思浮躁,无心细读。话说,东明西路段,一晚门市被盗了三间,是真的?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4-11-15 20:37
小李子和小屁鹏 发表于 2014-11-15 20:31
别想多了,年底来了,心思浮躁,无心细读。话说,东明西路段,一晚门市被盗了三间,是真的?

吓人????年底各种乱啊!
作者: 金尊    时间: 2014-11-17 05:34
雌性读到此,幸灾乐祸的心思多一点,所以懒得品评了;
雄性看到这,汉子怜花之意欲斥满怀,因此刨根问底呀。
急等,坐等,睁等,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4-11-17 17:59
金尊 发表于 2014-11-17 05:34
雌性读到此,幸灾乐祸的心思多一点,所以懒得品评了;
雄性看到这,汉子怜花之意欲斥满怀,因此刨根问底呀 ...

金兄言重,故事而已,何来幸灾乐祸一说,只有感不感兴趣之分。
这两天忙着写别的,可能要过三四天才更新这篇,见谅

很感谢金兄的支持和关注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6-1-15 14:18
(六)
 
  艾米的家在B市,经济科技各方面发展得很快,加上城市化建设得好,自然物价房价在国内也是一直居高不下,因此让许许多多来此寻找机遇及打拼的人们黯然而归。而艾米却恨不得飞离此地,因为她的小学中学大学生涯都在B市度过,所以一毕业就收拾好行囊,拒绝父母安排好的工作,说什么也不愿意再留在B市。

  最终,艾米和家人协商的结果,就是在与B市毗邻的A市找份工作。

  我和艾米一前一后进入这家企业,后来闲聊时才发现两人同一所学校、同届不同系毕业的。有了这层渊源,加上气味相投,于是这几年颇有点亲密无间的意味了——用艾米的话说,就是“狼狈为奸”。

  有时周末和她一起回B市消遣,遇上长一点的假期,我们便相约出游,或她跟我回家乡度假。当然,这种情况一般仅限于她空窗期,还没有男朋友的时候。

  周六这天,我和艾米下了高铁,再打的走半小时路程,就到了艾米的家。艾米家境优越,早年父母在海外淘金,赚了一笔便回国寻找商机,最后决定多方置业,眼光独到加上赶上好时代,在房地产方面又狠狠捞了一把。随后艾米的父母决定急流勇退,两人早早地过起了享受人生、优哉清闲的日子。

  本来这几年,艾米的奶奶艾老太太跟儿孙一起住在市区的大房子里,后来年纪渐大,犯了倔,嚷着回乡颐养。考虑到乡下的房子离市区近,生活和交通都还算方便,艾米的父亲便把乡下的旧房子推倒,重新建起一座精致的小别墅,请了保姆,让老人舒心地安享晚年。

  在艾米的家里宿了一晚后,次日我们很早起来,艾米和她的父母分别驱车赶回乡下参加艾老太太的寿宴。

  我坐在艾米的车上,一路无话。艾米心神不定地把车上的曲子换了又换,最后索性关了音乐。

  “我说,别趟这混水。”艾米憋了一天,到底忍不住把话挑明了。

  虽然明摆着是失恋了,但我不知说什么好,我和秦朗之间什么都不是,我们没有任何私交,甚至没有互发过一条短信。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都还没机会趟那混水。”

  “这么说,你们还没有开始?”

  我点点头,觉得自己好凄凉,都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艾米不这样看,她颇为满意地劝道:“那好办,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本来就没有。”我苦笑。

  “话不是这样说,你们俩成天眉来眼去,接下来约会、上床,还不是眨眼间的事。”

  “眨眼间?”我不满叫起来:“我可没有这么奔放,这么效率!”

  “还会顶嘴,说明有救!”艾米嘻嘻地笑了。

  我也跟着笑,我知道她是因为看到她的闺蜜没有多伤心,终于放心了。

  下了高速,车子即将驶入三岔路口时,前方出了事故,一辆货车由于严重超载,大拐弯时货物下滑,倾洒了一地,后面的车子紧急刹车时出现碰撞,所幸无人伤亡,只是交通难免出现短暂瘫痪。

  来往的车辆拥堵成一团,闹得不可开交,喇叭声此起彼伏,不知是在催促交警赶快恢复通车,还是在叫唤前面的车子让开一条绿色通道。

  因为赶时间,经这一堵,把人心里的烦躁都堵出来了。于是艾米决定把秦朗的事再翻出来骂几遍,也算拿他泄泄火气,“别看佳佳只会花痴,关键时刻,人家心明眼亮着呢,你差点就被他耍了,还要背上小三骂名。”

  按照惯例,艾米的唠叨模式一经启动,就很难中止,今天也是如此。

  “平常看他呀,像个刚从校园里走出来的阳光大男孩似的,一脸的人畜无害,真是人不可貌相,这秦朗真不是东西!”艾米骂道。

  “要结婚了还充单身汉,你说他干嘛这么早结婚?”艾米似乎自觉一个人骂得不甚过瘾,非要我搭腔。

  “我怎么知道?”我无奈地接过话,边往窗外探,希望赶紧通车,不然耳朵太受罪了。

  颜色各异的车子挨挨挤挤地排列成阵,宛如道路上一块块的补丁。司机们没有继续鸣着无济于事的喇叭了,人们纷纷从驾驶座或客座走出来,大声打电话,抽烟,或呼吸新鲜的空气。有些还跑到前面去打听疏通的进度,人头微微攒动。

  我百无聊赖地从这张脸掠到那张脸,男的女的,老的幼的,但青年中年占大多数。B市的周边风景宜人,开发了不少旅游区,而这些堵在这里的人们,多半是准备到附近景点游玩。

  忽然,我的心脏剧跳了几下,然后猛然停止似的,整个世界一下子静了。

  我看见了秦朗,背靠在银白色的私家车车门上,正低头抽烟。他的脸上笼了层淡淡的白烟,五官随之模糊,尽管这样,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卧槽,冤家路窄!”艾米顺着我的视线,也发现了秦朗。

  她大概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忙不迭摘掉墨镜,从驾驶座的窗户伸出脑袋,再三确认。

  “喂!喂!秦朗!”艾米朝秦朗挥手大喊,我吓得忙拉住她,把她往车里拽。

  “你要做什么?”我压低声音,紧张地问。天知道这疯丫头会干出什么事!

  “等着看戏呗!”艾米狡黠地向我撇了撇嘴,继续探出头朝秦朗喊叫。

  秦朗听到有人唤他,四下张了张,随后发现了艾米和我。

  他怔在那里,一脸愕然,仿佛在一个荒诞的梦里迷失了方向,乍见熟人,顿有时空交错之感,彼此都觉得对方是不真实的存在。

  接着,他一头扎进车里找出烟灰缸,把半支烟摁熄扔掉,再次从车里钻出来时,他的神色很平静,朝我们走来。艾米下车迎接他,我只好也跟着下了车。

  “你小子还会抽烟啊,嗯?人不可貌相咧。”艾米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打趣道。

  秦朗有点尴尬,转而看了看我,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艾米嚷道:“这话应该我问你啊!你在这做什么?”

  “钓鱼。”

  “钓鱼?”艾米一脸夸张的表情,仿佛听到什么天方夜谭。“拜托,这么雅兴,从A市大老远跑到B市钓鱼?”

  “我家在附近。”

  “哦……”艾米恍然大悟。我也想起来了,他是B市人,和艾米是老乡。

  “我奶奶做寿,赶去孝敬孝敬呢。”艾米说明来意,睃了我一下,交换了个不怀好意的眼神,便朝秦朗怪叫:“哎呀,好象你也快摆酒了吧?具体什么时候?到时我们肯定也会孝敬一下你。”

  秦朗明显难堪地沉默了几秒。

  “那我先谢过了。”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6-1-15 14:19
事隔一年多,这个坑终于开始填了

前面的内容有小小修改了下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6-1-30 15:29
(七)

  他默认了,默认了有未婚妻,也默认了婚礼在即,虽然这一切前天聚餐时就已经得知,但从他嘴里得到确认,对我来说,无疑是一种新的打击。

  接着他们又东拉西扯了几句,但秦朗再没有朝我看一眼,我也极力把自己当成陪衬,不再搭腔。

  前方的车辆开始蠕动,一齐往前挪了一寸,又一寸,过道上出现松散的位置,不再挤成一团。人们迅速钻进车子,发动引擎,无数的汽车象江河找到低洼的方向一样,流动的速度一下子畅快了。

  “我们也上车吧。”艾米转身朝后面的车队张望了一眼,“好不容易通了,别在这堵着。”

  “好。”秦朗点头,垂下睫毛,盯着自己的鞋面静默了会,象在思索什么,并没有立即动身。

  我却想起了他帮我系鞋带的情景。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如此地让人难以预料。或许我该庆幸,我跟他的缘分不深;也该庆幸,一切已到此为止。我拉开车门,准备离开。

   “小鱼。”秦朗忽然出声叫住我。

    我没有回头,明明刚下的决心,被这一叫,却乱了分寸似的,拿不定该怎么面对他。

  后面的司机焦急地长鸣喇叭,艾米已经返回驾驶座,系好了安全带。听到秦朗叫我,她瞟了我们俩一眼,想催促却到底选择了缄默,我明白,她留给我们一点时间。

    我回过身,和他对视。

    凝望着那张向往过的脸,回想初识,似乎才几天,记忆就已经沉重得让人迫不及待得想卸个干净。

    他在这种无言的对望中显得有些尴尬和不安,朝我勉强地笑了笑。这种不堪的处境让我无法忍受,我铁着脸错开他的目光。

    “有事?”我问。

    大概我硬梆梆的语气和厌倦的表情提前告诉了他,我想说的话。他的眼神在观察中逐渐黯淡,象破晓前,一层一层消失的星群。

    烟草的味道似有似无地飘至我的鼻端,我想起他刚才抽烟的样子。他的脸上,下巴长胡子的地方有微微的青晕。他垂下了眼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什么都没有必要说。他忽然又笑了,带有自嘲的那种苦笑。

    我始终冷静地凝视着他,他在我的凝视中侧过脸遥望群山,整个人散发着颓丧与孤绝的气息。

  “小鱼。”他又叫了一声,终于回转过脸,我不知道是我看进了他的眼底深处,还是他看透了我的。

    他轻轻地,一字一顿地:“再见了。”

     我明白了他的告别。

  “再见。”我倔强地点头,毫不迟疑。说完,便立即钻进车里,关上车门。

     艾米看在眼里,摇了摇头,迅速把子车开走了。一路上,我正襟危坐,一动不动,甚至不敢去后视镜里搜寻他的影子。

     因为我没有动摇的资格。

     车子驶入小镇,艾老太太和亲友轮流打了几次电话催促艾米。没想到艾米的父母绕远路,倒早就赶到了,现在全家上下,包括远房近邻都齐聚一堂,就差艾米了。无奈小镇的街道拥挤熙攘,难行寸步,艾米焦躁地摁喇叭,反而被四面八方的人流声盖了过去。

     我们找个地方把车子停了,打算走过去。大概步行半小时就能到。沿街两旁是一爿爿小商铺,客人往来流连,一派生意兴隆的景象。在无数脑袋的上空,不时能看到数量庞大的气球集中一处,随着人流缓缓移动。兜售气球的小贩一遇孩童便解下绳子吆喝:“要哪个?这是喜羊羊,还有美羊羊、机器猫、老虎、金鱼……”

     集市上的货物琳琅满目,摆满妇人用巧手编织的家用品、饰品,老人们则用箩筐挑着麦芽糖、伏苓糕,各类时令瓜果,放眼过去,有一种原始的丰收之庆。

     耳边遥遥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循声张望,有位大爷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摇着拨浪鼓,车上绑着一根木桩子,上面插满红彤彤的糖葫芦。

     沉湎其中,童年的时光仿佛又回来了。怀旧有一种魔力,让人感到安全和放松,忘记今天和明天。

     我痴痴地望着大爷载糖葫芦用的28自行车,没想到在这个小镇上重新看到,在城里早已绝迹的古董。当年,在搬离红梅的那一年,邻居的一位叔叔曾经多次用他的28自行车载着我游过街市。我还记得,每当他推着自行车经过我家门,准备去买点日用品或报纸时,看到我在门前独自闷闷地呆坐,就会热情地逗一下我,说带我游街。

        起初我是充满戒备地拒绝,后来连母亲也默许,我才坐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

        走马观花般,用另一种角度观赏街市的热闹与新奇,那算是儿时最期待的其中一桩事了。

  邻居叔叔是一位二十五岁上下,在医院上班的外科医生,为人正直善良,结婚两年,暂时还没有孩子。用我孩童时期的眼光,都看得出他非常喜欢小孩子,能蹲下来和小孩子交谈,对小孩子非常友善,仿佛有无穷的耐性和爱心,因此,我非常喜欢他。

       有一次,那位叔叔又推着自行车找我游街,我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靠近他。我看到他满身都是血,但他脸色无异,言行也没有异样,仿佛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脏以及多可怕。母亲对此也视而不见,奇怪地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他衣服好多血,母亲一听,神情僵住了,转而打着哈哈朝邻居叔叔说抱歉,这孩子真会胡说,然后把我抱回家里。

    过了几天,邻居叔叔的家里突然来了好多警察,邻里一下子炸开了。我被妈妈关在家里,不能出去看个究竟。不过,那时围了那么多人,我就算出去了,恐怕也是看不到什么。透过窗户,我隐约看到那位叔叔反剪着手从家里出来,被两位警察一左一右地扯着带上了警车。自此,我便再也没见过他了。

    我在往后的年月,偶尔想起那位叔叔,想起当初的情景,才渐渐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6-2-2 15:36
(八)

  寿宴在艾老太太的别墅里办的,我和艾米赶到时,宾客早已齐聚一堂,还请了乐队和司仪,一方弹唱助兴,一方在嘈杂声中调动情绪和引导场面。间中穿插歌舞表演,节目安排得很丰富,雅俗共赏,很闹,很有气氛。

  艾米一到,就缠在艾老太太跟前认错,撒娇,几个亲人围着他们逗趣。艾老太太今天穿得很喜庆,香槟色长袖唐装,天伦之乐中,老太太显得富丽安详,虽然满头银发,但发量却还是很多,烫成大波浪,温婉地盘在脑后,端庄得体,很是精神。

  入乡随俗,我跟着艾米倒了杯茶,敬祝老太太寿比南山。艾老太太爱屋及乌,一向对我也格外看顾,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可她一张嘴,我立即闻到一阵奇怪的浊气,身体本能地往后倾斜了下,想避开,却马上意识到失礼,强忍着闲聊了会。

  随着年龄增长,人体的新陈代谢会越来越缓慢,皮肤和器官日渐衰老,很多细胞死去不再更新,堆积在身体各处,于是出现很多特殊的陈腐气味,俗称“老人味”。但艾老太太身上的气味却甚于我闻过的任何一个老人的身上体味,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被薰得头昏眼花,用余光暗自扫视周遭的人们,众人言笑晏晏,即便凑近老太太跟前的人,也没有一个躲闪避让,难道只有我一个人闻到?

  我心中莫名慌悸,看见艾老太太的双眼失去了往日润泽的神采,干涸得有些森然,到底年纪大了。她手上仍端着我敬奉的热茶,自顾说话,没有去喝。

  “奶奶,茶都凉了。”艾米也发现了,劝茶。艾老太太抬眼看了孙女,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老太太的目光非常凝滞冷漠,但艾米却在甜笑着回望。接着老太太僵硬地颔首,表示听从乖孙女的建议,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在老太太抬手喝茶的一瞬,袖子往里扯动了下,露出一截臂上的肌肤,我瞥见上面印着一块块暗紫色的斑,我一下子瞪大双眼,不敢置信,然而紫斑清晰触目,很快地,我在她的脖颈上也发现了同样的痕迹,这分明是……我手指着那些斑,面朝艾米,惊惧得说不出话。

  艾米顺指望去,一会看了看她的奶奶,一会看了看我,最后一脸迷惘地问:“你怎么了?”

  “你看不到?”我结结巴巴地求证。

   “看到什么?”艾米摸不着头脑,突然莫名其妙地审视我,接着还伸手摸了摸我额头,“你怎么怪怪的,脸色也不大对劲,不舒服?

  我蓦然明白了,她什么也看不到。环顾四周,这些面露喜气的人,大概也是什么都看不到。

  我想起了那位邻居叔叔,脚底涌上来一股股寒气,直奔心窝,不一会流窜全身,我抖了起来。

  “有点冷。”我说。

  艾米按住我抖动的肩膀,脸上很是担忧,“我带你回房间休息吧。”

  我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艾米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柜里,便出去应酬了。听着外头的喧闹,我全身颤抖得更厉害了,迷迷糊糊地看到很多景象,不知是在梦里,还是幻觉。后来发了一身汗,第二天醒来就没事了,就是有人点虚,休息了一天,周二便返回A市上班了。艾米则请了一个礼拜的假,留下来陪艾老太太和家人。

  周三晚上有同事生日,约了下班一起吃饭,饭后唱K。考虑到唱K时免不了喝酒,身体还是挺不畅快的,就抱歉地拒绝了,但经不住同事一催三劝,说绝不让我多喝一杯,只好去热闹一下。

  昏暗的光线,笙歌嘹亮,觥筹交错。因为心里有事,我出去打了个电话给艾米,试探地问艾老太太身体情况。艾米表示一切安好。虽然和艾米可以无话不谈,但在老人家的寿宴期间说出我看到的东西,恐怕白白叫人担心。且不说可能是我的幻觉,就算不是,又有何益?只好叮嘱艾米多注意下老人家身体,暗示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了,需要多一些关注。

  挂了电话,一抬头,看到秦朗出现在走廊,猛一瞧见我,两人都怔了下。我猜他大概刚加完班,也赶来给同事庆生。我低下头,转过身,假装没有看到他,先一步进了包厢。他一进门,就被一伙男同事招呼过去喝酒。本来我们之间有相见不相识的尴尬,还好同事多,热热闹闹的,将我们的难堪淡化到无人发觉的地步。

  男同事围在一起喝酒,插科打诨,偶尔劝一下女同事喝。不到一小时,大家都有点微醺,渐渐地,有些人开始失态,不是对着麦一阵乱吼,就是开始说话不着调。

  “小鱼,来,和我喝一杯。”技术部的小张凑过来,递给我一杯斟得满满的啤酒。他的脸膛红得跟染了色似的,一看就知喝了不少。

  早说过了身体有点难受,不太想喝,但人家送到嘴边了,只好呷了一小口,意思一下。小张眉头一皱,很不满意。我知道不喝干净他是不会罢休的,只好接过来,看着满满的一大杯,倒吸了口凉气,一口接一口地喝完。

  小张这才眉开眼笑,夸了我两句,又立马倒了一大杯连哄带劝:“这么能喝,还装蒜,来来来,再干了,今晚咱不醉不归!”

  我心里头那个气,去你的不醉不归,说什么也不再喝了。

  “太不给面子了吧?瞧不起我还是咋的?”小张果然醉了,很不绅士地逼人喝酒。

  我觉出他借着酒劲欺负人,便不再搭理他。

  “美女臭着一张脸可不行啊,会嫁不出去的,把男人都吓跑了,怎么也要把这杯喝了吧?啊?喝了准能嫁个如意郎君!”他边说边把杯子往我身上推,酒水晃荡了下,溅出一些落在我衣服上,我往旁边躲了躲。

  平常看不出小张酒品这么差劲,嘴巴刻薄,惹不起只好逃了。

  “别走啊!”小张扯住我的胳膊,“你是不是想嫁不出去?”

  我又气又恼,正想回骂,有人从他手上的夺走了杯子,并说:“我替小鱼喝吧,你别为难她了。”

  抬头一看,是秦朗,他脸色不大好看。

  小张还没反应过来,秦朗已经仰脖一饮而尽。

  “嘿!怎么回事?小鱼都没有同意,你小子怎么就替人家喝了?不能作数啊!”小张絮絮叨叨地又满斟了一杯塞给我,“谁也别想替小鱼喝,今儿是我要敬小鱼!来,小鱼,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也不太好,听说你和相亲对象又吹了,不瞒你说,我跟你同病相怜,要不,给个机会,咱俩凑一对——”

  小张说到这里,突然脑袋一歪,脸颊被挥了一拳。秦朗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整个人提起来,摁在墙壁上,喘着粗气咬牙切齿地警告:“别太过份!”

  秦朗怒目相向,额上的青筋爆出,我瞠目结舌,从来没有想象过,他会有这样的一面。

  女同事吓得发出一声尖叫,全场静了,没有酒杯碰撞声,也没有人欢唱,只有无人伴奏的音乐在怯怯地流淌。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6-2-2 16:25
好冷清啊,大概还有两三章,这篇就完结了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6-2-22 15:29
(九)

  几个男同事率先缓过神,过来把秦朗拉开。小张被解救下来,被人扶坐在沙发上。似乎酒已醒大半,一声不吭,大概受了惊吓。同事过来向我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我朝小张遥望一眼,他眼神复杂地看过来,似乎看穿了什么。我摇摇头,声称不知。在这种吵闹的环境,刚才的事,也就只有我们三个人知情。

  切过蛋糕后,我找了个由头,先回去了。

  从电梯出来时,电话蓦然响了。我呆呆地望着来电显示上的名字,没有接听。铃声是爱尔兰风笛,忧伤舒缓的调子,此刻肆无忌惮地在空中漂浮、旋转,带着情绪长久地催促,直到消失,接着又不带喘地再度响起。周而复始地,一遍又一遍。

  他到底想干什么?当断不断,如此这般,不过是存了非分之想。

    他准备置我于何种境地?这对我是一种侮辱。

  “你好。”我接起电话,用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

  “你在哪里?”秦朗问。

  “有事吗?”

  那边沉默了一下,“现在很晚了,不好打车,我送你吧。”

  “不用了。”

  电话的另一边静悄悄的,没有KTV惯有的嘈杂声,大概在走廊或什么僻静处。

  “你能……”他沙哑的声音略带迟疑,艰难地问:“能给我一点时间吗?”

  给他一点时间?本想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却在瞬间明白了其中含义。

  我想起了今晚小张的刁难,想起了他结实的手臂,力量惊人地一把提起小张,想起了他温雅的面容因我而变成了另一个大家都不熟悉的人。

  我并非铁石心肠,不是没有受到震动,也不是不感激,但又能如何呢?

  我无言以答,感觉到了心脏收缩的疼痛,刚才斩钉截铁的气魄已荡然无存。

  “不能。”我放低音量,担心被听出颤抖的哭腔,“人言可畏,适当保持距离吧。”

  挂了电话,穿过富丽辉亮的大堂,走在清寂的街上。星光微明,冷风吹拂着难得出没的人影,整座城都变得肃穆而暗淡,像被掏空了一样。偶有车辆从身边飞驰远去,归途匆匆,都是些知道何去何从的人呵,让我心生羡慕。

  确实不容易打到车,沿着蜿蜒的长街走了很久很久,也看不到空车。我自顾前行,内心却被牵扯得厉害,仿佛怎么努力也走不出去,还在原地画牢。拥挤的城市,建筑与建筑的空隙相隔很小,白天感觉不到它们互相勾结,到了三更半夜,它们便放开胆子,在空洞的缝隙里交头接耳,冷眼旁观。午夜的飞车党呼啸而过,醉汉不知在哪个角落爆发一两声鬼哭狼嚎。

  我忽然有点害怕,加快脚步,拼命地往前,往前,象孤军深入难测的腹地,时刻担心伏兵四起。

  “咣!”

  听到异声响动,我猛地打了一个哆嗦,惊恐环顾。路边的圾桶落下了几只酒瓶,一只受惊的耗子从瓶子中间逃窜而去,快得象一道灰黑的闪电。

  灯影晃动,前方车子驶来,到近处时车速放缓。绿色的计程车,空车,我挥了挥手,车子很快地挨到我身边停下。

  长吁口气,总算有着落了。同时,我近乎本能地感应到某种萤光的跃动和牵引,能给我希冀,能让生命与生命彼此相连,能让大地回春。于是,在打开车门的刹那,我不禁回首,随即看到了那辆银白色的车,无声无息地停在后方。我看到他在驾驶座上,手握方向盘,还有那双遥遥注视的眼睛。

  我突然省悟了这一路上他一直在相伴,那远远地跟在我身后缓缓移动的车子,不敢靠近,不敢惊扰,亦步亦趋地守护。

  他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我的手上,打开车门的手。有一瞬,我冲动地想过关上车门,立即掉转身,朝他走去。但这个念头只在心里激起微弱的浪花,不足以让我放弃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我钻进车里,把那双眼睛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让美好的人在心里一直美好下去,就算再不舍,不舍得让他就这样淡出自己的生命——至少,我可以确定自己不会在一段复杂纠葛的感情里带着负罪感步步为营;至少,可以避免三个人互相伤害、彼此消耗,充满掠夺与欺骗。

    人生不应该是那样子的,爱情也是。

    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然而无眠的,不独是我。

    半夜三点多时,接到艾米的电话。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所以一直害怕深更半夜的来电,因为那通常意味着发生了令人苦恼、犯难或不幸的事。好事从来不会半夜来敲门。

    在艾米的泣不成声中,我还是听清楚了那桩不幸的事:艾老太太忽然晕厥,送诊不久就去世了。

    几天后,我出席了艾老太太的葬礼。按艾老太太生前的遗愿,采用传统的中式葬礼,又热闹地操办了一场,在同一个地方,似乎是相似的场景,为同一个人。艾米木木呆呆的,几天之内阴阳相隔,这种剧变任谁也无法接受。

    后来从艾米亲朋那里了解到艾老太太感染了病毒性心肌炎,发病时,因心源性休克造成死亡。

    参加完葬礼,我接着又向公司请了几天事假,打了个电话通知父母,便赶回家乡。

    小时候,我明明看到了邻居叔叔身上的斑斑血迹,我明明看到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事,可他们总是惊惶失措地斥责我“胡言乱语”。事隔多年,曾经的乱象仿佛又回到了我的身体,我看到了艾老太太临终前的征兆,在她皮肤表面浮起的朵朵尸斑,预感到了她的死亡。

     或许,当年慌张的父母对此并不是一无所知。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6-3-3 14:24
(十)


    说来,我只有逢年过节时才回家。至于五一、国庆,大多时候老早就开始计划旅游出行。站在故乡熟悉的街道上,每次回来,都会发现很多建筑暗自换了面貌;而在每一条路的转角,已很难遇到儿时熟悉的那些面孔。一代一代的人消失了,从这里走出去,或慢慢地终老故土。

    渐渐地,我明白了,不管以何种方式,故乡终究会变成他乡。自古以来,我们就停不下迁徙的脚步。

    我的父母在很早以前,在我高中开始前往外地求学时,就已经明白了他们的孩子,只会离他们越来越远。

    按他们的预想,我会在外地上完高中、大学,然后就业,并顺理成章地在工作的地方找到终生伴侣,养育孩子。终其一生,都定居在外。

    可是很遗憾,我在人生的某个重要阶段掉链子了。眼看即将而立,我却还孑然一身。父母焦急,怕他们的孩子熬成老姑娘还没有嫁出去。虽然他们没有给我压力,不管行动上还是言语上。但我还是很愧疚,我知道他们为了我的婚事,承受了很多来自亲朋好友、街坊邻居的热心慰问。

    他们的关注和询问,一年甚似一年。

    如果可以,我很愿意过年过节也在外面逗留。但家乡有我永远割舍不了的亲人,所以再多家长里短和三姑六婆,我也要回去。趁他们尚未老去。

    每次踏进家门,不管什么钟点,都能闻到饭菜飘香,爸爸总是掐着我到家的点炒菜。而妈妈听到开门关门的轻响,会立即停下手中的家务事,从其中一个房间快步迎出来,接过我手上的包包或袋子,满是慈爱的眼神近乎贪婪地、紧紧不离地注视着她的孩子。

    每当触到她沉甸甸的眼神,都会加深我的惭愧。

    “死丫头,那个玛瑙哪去了?”这回,一向温柔慈爱的妈妈忽然一声断喝。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问的是我从六岁那年佩戴至今的红玛瑙。因为是用一根红绳子系好挂在脖子上,所以这几年一直被艾米嘲笑土爆了。妈妈担心绳子会老化,每年都亲自帮我更换一条崭新鲜艳的红绳。

    我曾经提出不想再戴这玩意,别的事她基本都随我的喜好,不多过问。唯独这桩小事,她显得异常强势,非依她不可的。

    “哦,弄丢了。”想起她平时的态度,我心里直打鼓,恐怕要惹她不高兴了。

    “什么时候丢的?不是跟你说过要一直戴在身上吗?难看也要戴着!上师加持过的,能保平安!”

    “丢了一段时间了,不小心弄丢的,可能绳子松了。”在妈妈的逼问下,我慌张地辩解了两句。

    “一段时间了?上礼拜在电话里问有没戴那个玛瑙,你说有戴在身上!原来是骗我?”

     妈妈着急起来,口气变得很冲,很尖锐。之前觉得她有点小题大作,也是出于对我的紧张。这会突然觉得委屈了,才刚进家门,至于为了个破石头兴师问罪责骂我么?

    “什么事啊?”爸爸本来在厨房里忙到热火朝天,听到争执,赶紧拎了锅铲出来了解情况,一看是我回来了,担忧的脸顿绽喜色。但转头看到妻子神色不对,起了疑心,询问始末。

    “玛瑙丢了。”妈妈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哭了起来。

    “你丢了?什么时候的事?”爸爸也脸色大变,焦虑中夹杂着惊惧。

    父母的激烈的反应让我始料不及,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什么让他们如此伤心。难道真的为了颗石头吗?我极力回想,从小到大的桩桩件件,那颗玛瑙是不是有什么我忽略的特殊地方?我无法理解自己到底铸成了多大的错误,才会让父母对我一反常态?

    我心里很难过,陷入巨大的恐慌。

    妈妈忽然猛地抬头,满面泪痕却非常冷静地盯着我,“还有一颗。”

    “什么?”我六神无主,听不懂她的话。可爸爸一听妈妈这么说,也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愁结的眉头也见出一点松动。

    “快去找找!”爸爸催促,其实他还没说出这句话时,妈妈就拔腿进房间了。我们站在厅里,听见房间里箱子柜子一阵翻腾,最后大概是抽屉重重地一声合上,接着,妈妈出来了。

    “找到了,你看。”妈妈提着一根绳子过来,上面赫然系着一颗红色的玛瑙,我接在手上端详,不管色泽大小,都跟我佩戴多年的那颗毫无二致。让我不禁恍惚地认为,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是掉在家里了。

    “怎么会在这里?”我问,虽有疑惑,却还是微微地松了一口气,有种失而复得的庆幸。

    “这是另外一颗,当年在寺庙请回来时,留了个心眼,求上师让多带了一颗。”

    在母亲口中得知,那家寺庙的历史已逾千年,当初主要是当地百姓资建而成,佛身有七宝镶嵌,后来几经战乱洗劫,值钱的都被搜刮干净了。直到民国最后一次重建时,铜铸的佛手突然开裂,惊吓了众僧,毕竟千年沧桑,都未能坏了佛身,如今却出了异兆,年高德劭的僧人慌忙拜忏,怀疑佛祖当初预言的佛法末世是否已经来临。

    佛手开裂后很快便坠毁,掉出了一串鲜莹光亮的红玛瑙,庙中上下,很快地转惊为喜了,认为是某种吉兆。

    后来查明了,这串红玛瑙是当初修建寺庙时,众信徒本着初心,于是一户人家再捐一颗红玛瑙,由匠师铸入了佛身。

    自民国起,这串重见天日的红玛瑙便由该寺庙供奉起来,当时还招徕了不少信徒慕名参拜。大家都相信这一串红色玛瑙有特殊的神力,它在千年以前,就被无数人的信念和善心滋养过。在千年的风霜与变迁里,聆听和见证了无数世人的命运起伏,与无数的精神力量互相感应。

    这样的一串玛瑙,如此珍贵的历史文物,我父母居然请得回两颗回家?不难想象,他们费了多少周折和苦辛,又花了多少时间和诚意,才办到的。对我们这种人家来说,这么两个石头,堪称传家之宝了,难怪弄丢了,父母反应会这么大。

    妈妈听了我的感想,像被气着了,伤心地直摇头。“你以为是因为它值钱,我们才说你的?这是关系到你生命,能保你一世平安的东西啊!”

    关系到生命?虽然这玩意很难得,但这种说法也太危言耸听了,简直把我当三岁小孩恐吓。

    “妈,你说得太严重了吧……”我嗫嚅着,虽然不相信她的话,但也不敢太反对她的意见。然而妈妈的下一句话,却让我打了个冷战,打从心底地为之震骇。

    她问:“玛瑙丢了之后,有没有看到不干净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

    我告诉了父母,关于艾老太太的事。而他们也承认了,我小时候曾经看过的那些莫名其妙的现象都是真的。童言无忌,我总是把年长的亲人或近邻去世前奇怪的征兆说破。刚开始,他们以为我是胡诌的,后来多次验证,他们才发现我的种种异常。

    我问起了当年那位满身是血的邻居叔叔,他们如实相告,不再遮遮掩掩。

    邻居叔叔是一位年轻的外科医生,在当地的大医院上班,需要经常值夜。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忙到两眼一黑,一挨炕头就能睡着,把造人的任务都快耽误了。所以,他虽然结婚两三年了,妻子的肚子却还没有消息。

    在我拒绝他用自行车载我游街后,没几天,他就出事了。

    那天晚上他本来在医院值班,后来胃溃疡发作,便跟领导打了招呼,提前回家休息。 他吃力地推着自行车快挨到家门,准备去摸口袋里的钥匙时,听到屋里传来有气无力、时断时续的呻吟声。

    都是过来人,医生当即明白屋里发生了什么事。他悄声摸进了屋子,而床上忘情欢乐的男女丝毫没有意识到,男主人在房门口站立了很久。为了制造气氛,医生的妻子还在床头柜上点着一支摇曳的香烛,他们在床上倒腾的巨大身影映在墙壁上,错乱驳杂,象在搏斗。

    妻子娇艳的脸上,柔嫩的双唇颤抖地逸出曼妙的吟哦,那是在鼓励,在索求。

    不知道看了多久,听了多久,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转身朝厨房走去,耳边一直索绕着那个男人撞击自己妻子臀部的声音。

       “直到现在,那个声音还在追赶着我。”数年前,爸爸开始以家属的身份去监狱里探望过那位叔叔。那位叔叔的亲人大多不在世上了,爸爸的定期探望,也是受医生的亲属所托。
     彼时,医生叔叔已经不再对那件事讳莫如深。

    “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他说,如果时光倒流,他还是会亲手结果了那对男女,哪怕代价惨重。因为他从不曾表示忏悔,所以没有得到减刑,最终病死在监狱。

(PS:下一章大结局~~)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6-3-16 15:20
(十一)

    埋葬邻居叔叔的地方很偏远,我的父亲曾经攀山涉水,走了十几里山路去拜祭过一次。那是一片占据了整个山谷的榆树林,邻居叔叔小时候和家人在那里生活,度过了一段清贫自守却无忧无虑的岁月。

    只是,曾经欣欣向荣、绿阴蔽日的榆林早已面目全非。那几年闹饥荒,树叶被逐一摘光,树皮也被当地人剥下来拿去充饥,造成树木成批地死去。最后草根树根也成了食物,被饥饿的人们连根拔起,给大地留下无数疮痍。放眼过去,土堆与土坑纵横交错,象一座座平地升起的坟头。直到今天,它还没有恢复当初葱茏的生机。

    邻居叔叔却还是选择那个地方为最终的栖息地,我不知道,他是对人世太过失望,还是对过去太多怀想。

    他没有后人,近亲也早已离世,他曾经活在世上的痕迹越来越少,如今,又在荒芜之地返回了大自然的无限循环之中。大概,这就是他想要的,遗忘,与被遗忘。

    “保管好玛瑙。”说完邻居叔叔的故事,母亲再一次叮嘱,似乎怎么提醒,都不放心,“上师说它能庇护你一世,不被邪祟近身。”

    我小时候百病缠身,有几次差点丢了小命,又成天看到诸形乱象,老人们认为这样的孩子出生的时辰不对,体质至阴至寒,容易感应到阴阳交汇的情况,也容易被不干净的东西“盯”上,误以为我是同类,恐怕养不大,早晚会被“他们”带走。

    当年馈赠玛瑙的高僧,了解了我们家的苦恼后,自有一番通达的见识:玛瑙供佛千年,灵性自在,犹如世间一滴破除迷妄的清水,足以让徘徊于无明的邪祟悬崖勒马,迷途知返,不会裹挟不相关的人赶赴属于他们的归途。

    母亲一直坚信高僧有过人之处,对他的指示深信不疑。并且多年来严格遵守与监督,不让玛瑙离我左右。而我自从佩戴此物之后,再没有看到污浊异象,身体素质也日渐转好,直至今天。

    父母对我只有一个要求:平安。

    我手中捏着那颗鲜亮的玛瑙,就象捏着他们的命脉。想起这些年来,父母对它的紧张,我却总是一副不以为然,真的太糟蹋他们的用心了。不管事情的来龙去脉有多么荒谬,不管我相信不相信,也不管我心底还有多少疑问,我都不能再辜负,让他们为我担惊受怕。

    “妈,我这次回来,还有个事,”我犹豫了一下,委婉地说:“我想回祖屋那边看看。”

    “回那边做什么?”母亲一下子警觉起来。

    “想看一下红梅,我梦到她了,她好象过得很不好,我担心她……”我内心有些忐忑,不清楚过去了那么多年,母亲是否还象当年一样,嫌恶那个相貌丑陋的女孩,严厉制止我们来往。

    “不用去看她!”母亲一下子跳起来,打断我,口气专横地下结论:“你们俩个不适合做朋友!”

    没想到她的反应如此过激过敏,我气愤不已。

    “妈,你不能瞧不起她,她长得不好看不是她的错,你不能这样歧视一个已经很不幸的人!”

    本来我可以瞒着她们,私下寻找红梅。但自从搬离祖屋后,再没有回去过了,早已忘记了地址和路线。

    小时候,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我看到的都是她对我的慈爱,也习惯了对她顺从,因此没有怀疑过她的心肠。但事实摆在眼前,我的母亲确实有非常冷酷的一面,这种新的认识让我心乱如麻,我为她的言行和观念感到既羞愧,又痛心。

    “红梅其实……”这时,父亲突然发话了,语声干涩吃力,吓了我一跳,疑心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但母亲立即刮了他一眼,父亲只好咽回半截话,重重地垂下头,噤声不语。

    母亲的霸道和父亲的欲言又止,让我有种强烈的不安。好象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却一无所知。又仿佛置身漩涡的边缘,明明三个人都已经被挟卷,一步一步迈向深渊,大家却还装聋作哑,不许说破。

    “告诉她吧。”半晌,父亲再度开口。

    “不行!”母亲还是非常抗拒,“孩子会受不了!”

    “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就算接受不了,也总有一天会明白的。”父亲缓缓地抬起头,他的声音像被风干了一样,听不出原来的滋味与情感。

    母亲还想说什么,瞥见父亲脸上的神色,微微错愕了一下,又对上我乞求的眼神,最终长叹了口气,不再干涉。

    “红梅,是你的姑姑。”他说。

    “姑姑?”我一下子联想到姑婆的两个女儿,一个比我大一岁,一个比我小一岁,但按辈份,我得尊她们一声姑姑。儿时逢年过节,父母总会带着我去看望姑婆一家,我和两个姑姑玩得不错,都是直呼其名,但长辈们却迂腐,屡屡纠正我的称谓。

    我心里别提有多别扭呢,跟我一般大,凭啥要我叫姑姑?加上邻里多事的小孩子听到,纷纷奔走相告,结伴前来取笑我这个小小辈。久而久之,我也就再不喜欢去姑婆家了。

    “难道,红梅是哪个姑婆或远房亲戚的孩子?”我竭力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红梅的父母是谁,印象中,好象没有见过她的父母。

    “她……”父亲声音哽咽,有点说不下去。我吃惊地望着他,忽然意识到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一种可怕的直觉攫住了我。

    “她是你的亲姑姑,是我的亲妹妹。”他满脸愧疚,甚至伤痛。

    “姑姑……妹妹……”我呢喃着。

    猛然明白过来,脑袋象被狠狠地轰了一下,父亲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爷爷奶奶生了一个比我父亲小很多的女儿,还是说,红梅她根本早就已经……

    陡然心惊,我想起爷爷奶奶,在我出生前七八年就已经去世了,不可能育有红梅这么小的孩子。我还想起红梅经常在我家不分昼夜地逗留,有时甚至整宿整宿地与我同床共枕,父母对此却视若无睹——

    我打了个寒噤,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爸,到底是怎么回事?红梅是不是……”

    问不出口,但父母却明白了,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便朝我颔首,默认了一切。

    “1960年1月18日,”父亲说:“她是那天去的。”

    那年,红梅姑姑七岁,比我父亲小两岁,因为脸上有一块丑陋的胎记,所以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以及红梅姑姑的爷爷奶奶,都不大喜欢她。从小就是爹不疼、娘不爱,邻里乡亲也不待见的一个孩子。但我父亲,红梅唯一的哥哥,却很疼惜她,处处护着她。

    村里的野孩子,一天到晚都在想方设法折辱红梅。只要看到红梅出现,就会尖声朝她大喊“丑婆娘,没人要!”红梅在溪边洗衣服时,同龄的孩子们就会故意在她身旁拍水,把她全身打湿,或者把红梅手中的衣服扯走扔到水里,衣服在溪沟里顺流而下,红梅淌水踉跄追赶,孩子们在后头笑得前合后仰。

    谁说孩子就一定是天真无邪的呢?他们的心里,大多时候住了一个自私、扭曲、邪恶且蒙昧的怪物。那个怪物需要经过很多的教化、熏陶,以及身边的人言传身教,才能被驯服,才能让他们长成一个正常人的模样。

    红梅的哥哥,我的父亲,没有少用拳头威胁那群野孩子,但无济于事,小小的乌合之众,忘性很大。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家人并没有把孩子之间的纠纷当一回事,顶多是给予不痛不痒的责罚。所以,他们有恃无恐。

    红梅的日子不好过,但在她七岁前,也就仅限于此。

    饥荒,是在她六岁那年爆发的。大江南北地蔓延开来,人们逃无可逃。凡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能抓能吃的,都被吃到消声匿迹。田野,山林,早已不见一丝绿意。

    那年霜降时,很多人开始悄悄地半夜出去扒坟,把尸体扛回家,天寒地冻,据说能存放一个冬天。路边横七竖八躺着的饿殍,露出森森的白骨,他们臀部和腿上的肉忽然不翼而飞,被人片下来拿回家煮了。

    村里很多孩子,前一天还在野外埋头觅食,第二天就看不到他们瘦骨嶙峋的身影。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红梅就是在那个时候,家人决定让她消失的。而她的消失,成全了一家人度过了最艰难的隆冬。

    “……别说了!别说了!”我毛骨悚然,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跳起来,离了父亲几步远,“你们,是你们……把她吃了?”

    手指着父亲质问的时候,我的牙齿不停地上下打战,多希望他告诉我,他没有。


(PS:亲们,很抱歉,本来这篇小文预计今天结局,但某门最近出了几个状况,来不及写,所以只能把结局挪到下礼拜六了。望见谅,海涵!)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6-3-18 10:57
结局(上)

    没有理会父母感受,我连夜赶回了A市——与其说赶回,不如说是逃跑。

    在高铁上,我晕车了。平生第一次晕火车。脑袋无力地靠在玻璃窗上,胸口好象注满泥浆,闷胀沉重,呼吸困难。

    以前坐高铁,从来没有听到什么噪音,这次却不一样,对声音异常敏感。火车疾驰飞掠时,一路伴有轰隆隆的刺耳声响,仿佛火车不是在轨道上行驶,而是从我的身体穿过,在我身上一遍又一遍地碾压,与其同时,脑海出现无数错乱的画面正兴风作浪,我被折磨得虚弱不堪,生不如死。

    爸爸……我的父亲,他吃过人肉……他吃了他的妹妹……红梅……

    我应该叫红梅姑姑……

    想起红梅的脸,想起红梅姑姑陪伴的整个童年,我再忍不住,一阵翻江倒海,在座位上俯下身吐了起来。白天吃过的早已被胃酸融化的食物,全被压挤,倒抽出来。旁边的乘客大惊失色过后,帮忙请来乘务员处理。

    又休整了两天,我才去上班。期间母亲打了几个电话过来,我敷衍了两句就赶紧挂了。怕从她嘴里听到一些安慰或劝解的话。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母亲说,不能怪父亲,毕竟当初掐死红梅姑姑的不是他,而是我的爷爷奶奶。至于吃人肉,那是实在没有办法的事,那个年代,村里很多家庭都这样,牺牲一两个人,可以成全一家子。

    在这种灾难面前,最先被牺牲掉的,肯定都是家里最没有地位的人。

    我没有想到那段血腥和野蛮的历史,离我如此之近,就在我的家庭、我的身边发生。

    因为贫穷和饥饿,因为生存的威胁和对死亡的恐惧,人们日渐崩溃、疯狂,心智一点一点地被蚕食,只剩下生存的本能。食物遮蔽了人们的眼睛,求生的欲望剥夺了人们的心性,在那种时候,人们没有情感,天性已被泯灭,万事万物被重新分类成:可以吃的,和不可以吃的。

    艰难的生活,让人们保不住尊严,甚至保不住人性。

    人们匆匆地掩埋那段难堪的历史,鬼鬼祟祟地抹杀自己所犯的错误。所有的记述,都在闪烁其辞。没有人为那段艰难岁月里死去的无辜忏悔,哪怕是说一句惋惜的话。

    我忽然醒悟到,红梅的来意。她一直逗留在我身边,是因为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就这样被家人掐死,被历史掐死,所有的人,都欠她一个交代。

    渐渐地,我上班效率奇差,经常忘事,头痛失眠。夜里躺在床上迷糊时,红梅便来造访,她以前所未有的可怕形象出现。我一度分不清那些景象是自己的臆想,还是幻觉、梦境。

    我看到红梅姑姑趴在帐顶,身上的血肉一块一块地朝我坠落,像铁烙一样砸得我浑身如烧灼般剧痛难忍。她脸上的胎记爬满无数忙进忙出的蛆虫,红梅故意地左右摇晃,把那些蛆虫刷啦啦地洒落在我身上。那些小小的,灰黄色的虫子在我的皮肤里蠕动,试图钻进我的皮肉。我拼命地拍打,却怎么也甩不掉这些来势汹汹的死神。

    是的,红梅是来找一个交代的。而那个交代……大概是冲我而来。因为她的哥哥,我的父亲,背叛了她,坐视她被残忍地杀害烹煮,接着又用她的血肉续命。她需要有人为她的悲剧负责。而那个人,是我。我的父母大概在多年以前便已知晓,红梅姑姑选中了我。所以他们千方百计地让我摆脱红梅,并搬离了祖屋,斩断我与她的一切联系。

    我和她的“联系”,确实中断了二十多年,但如今又确切无疑地,我们又重新“联系”上了。

    我不知道该向谁求助,不知道谁能驱除我的梦魇。我不敢挨近床铺,整夜整夜地开着灯,打开电视,企图让光明和人气包裹着我。尽管如此,恐惧的滋味还是无处不在,我战战兢兢地蜷缩在沙发一角,手里紧握着那颗红玛瑙,就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欲哭无泪地等待天亮。

    艾米请了半个月事假后,终于返回公司了。然而,她并不是回来上班,而是回来辞职。艾老太太走得太突然,给艾米带来悲痛之余,也让她重新思考和审视了自己与家人的境况。

    “生命太脆弱,肉体太不堪一击了,人说没就没了。”艾米不胜感慨,“我真的害怕了,害怕已经上了年纪的父母会有突然的变故,或者害怕他们的健康突然出现状况。”

    “明白。”我说,“能陪伴家人,比什么都重要。”

    在这以前,我心里的确经常浮现这种念头,但现在,却充满挣扎。

    我很羡慕艾米能这么痛快地决定回到父母身边,常伴他们左右。离开A市的前一晚,艾米请公司里一些交情尚可的同事到酒店里吃了一顿散伙饭。        

    人还没有到齐时,我和几个女同事坐在沙发上等,边说些闲话。起初,她们会跟我搭拉几句,后来,发现我魂不守舍,对别人的话没什么反应,或者反应总是慢几拍之后,便把我踢出聊天的圈子。

    忽然,在应酬其他同事的艾米坐到我身边,悄声说:“对不起,没有事先跟你说。”

    “什么情况?”我困惑地望着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艾米定了定神,好象惊觉我哪里不妥似的,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两遍。

    “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瘦了这么多?”艾米象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一样,一把捏住我的下巴,开始品头论足:“面无血色,眼眶乌黑,眼神涣散,经常熬夜来着?”

    “最近……”有一瞬间,我很想告诉艾米。把所有的事,红梅姑姑以及她奶奶的事,和盘托出。或许说出来,就算于事无补,但心里可能会轻松一些。我太需要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了。

    可是,当看到她的脸,那张尚未从悲痛中完全走出来的脸,我忽然于心不忍。何必在这种时候,还给她增添阴霾?

    我拍开她的手,扯了个谎:“最近熬夜看韩剧,被男主迷得死去活来,所以睡眠质量不太好。”

    艾米一听,挑挑眉毛,揶揄道:“这把年纪还有少女心,不赖嘛。”

    “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我问。

    “看那边。”艾米眼风一扫,用眼神示意我望过去,几个男同事站在窗边交谈,其中一个,是秦朗。

    在我遥望着他时,他似乎有所察觉,微微地侧过脸来,毫不意外地迎上我的目光。一刹那的对视后,我装作不经意地错开交缠的视线。

    然而这种刻意,大概只能瞒过身边的艾米,却骗不了他。

    互相关注的两个人,即便阻隔重重,即便没有只言片语,只要一个眼神,便能接收到旁人无法读取的,最微弱的信息。我带着一种奇异的甜蜜和罪恶感省悟了这一点。

    “人都进来好一会了,你都没发现?昨天到技术部找佳佳时,刚好秦朗也在,就客套地问他要不要过来,没想到他还挺不客气的,一口就答应下来。这事忘记跟你打招呼了。刚才还以为你会介意,我看是白担心了,你呀,根本就是若无其事。”艾米说着,又想起另一桩事,“听别的同事说你回了一趟老家后,变得神经兮兮的,整个人像丢了魂,家里没什么事吧?”

    “有事。”我笑说,“韩剧看多了,大概已经有点轻度脑残。”

    艾米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辨别我的话可信不可信。

    稍停会,她笑了笑,叮嘱了句:“少看点。”换作以前,她肯定会揪住话题,使劲埋汰我。现在,她没有开玩笑的心思了,她还没有恢复到以前的身心状态。

    开始上菜了,大家便从包厢的沙发、茶座各处站起来,往餐桌聚拢,落座。

    最先上的是海鲜炖盅,两三位服务员麻利地在每人面前摆上一盅汤,里面放置了一个鲍鱼和几个干贝等物。我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还是用勺子舀起清汤慢慢喝了起来。喝到一半时,发现鲍鱼粗砺灰黑的硬壳朝上对着我,于是我用勺子把它翻了个身,以为会看到淡黄色的鲍鱼肉,然而猛一入眼的,却是一块青紫色的东西。

    怎么回事?

    我怔了怔,难道这个鲍鱼变质了?想到自己已经喝下不少汤,顿时反胃得不行。

    正准备跟服务员说时,又多瞅了一眼那个变质的鲍鱼,青紫色的肉,上面还长了一从毛发一样的东西……忽然觉得似曾相识,好象在哪里见过。

    红梅的脸,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我像被一道霹雳打中,听见咣当一声,手中的白瓷汤勺摔落在大理石圆桌上,碰翻了一个水杯后,滚落在包厢的地毯上。

    手脚打颤,我拼命地往后挪动身体,企图躲开眼前的炖盅。哪里是什么鲍鱼,分明是红梅脸上的胎记,从她脸上刚切割下来,边缘附带了一圈正常的肉色,并渗出缕缕血丝。

    “我不要吃……”我方寸大乱,惊恐地低喃出声,“不是我,我没有吃过你的肉……”









作者: 新丰家园    时间: 2016-4-1 09:25
等着结局下哦。。。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6-4-1 11:18
新丰家园 发表于 2016-4-1 09:25
等着结局下哦。。。

哎,不好意思,这篇不小心越扯越长,等下更新结局(中)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6-4-1 11:18
结局(中)

   “小鱼,小鱼怎么了?”同事们面面相觑,诧异地望着我。

     “脸都发青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坐在旁边的艾米忙拍了拍我的脸。

  感觉到艾米手上的温度和力度,我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些,但还是说不出话。这时,我看到有同事站起身,似乎想过来帮忙。

     “胃有点疼。”我连忙摆摆手,表示不需要帮忙。但已经来不及阻止,秦朗早已离了位置,大步来到我身边。

     “我送你去医院检查。”他迟疑了下,试探着搀扶我的手臂。

     “不用了,胃疼是老毛病。”我婉言推辞,由于惊魂未定,防御性地往旁边躲闪了一下。虽然是无心之举,叫人看起来却像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

     秦朗吃了一惊,见我的肢体语言如此抵触,提醒了句:“小鱼,我们是朋友。”

     我有点尴尬,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这样扭捏和避讳,实在没有必要,因为他只当我是朋友吗?还是在责怪我没有把他当成朋友?抑或在说明,我们,其实可以成为朋友?

  同事们在一旁怂恿:“小鱼,还是去检查一下吧!”

  “是啊,大家都看出你最近状态很不对劲,早想劝你去检查一下身体,当图个放心。”

  经不住大家的轮番劝说,形势所迫,我只好默许了。跟着秦朗来到车库,他体贴地为我打开副驾车门,我坐在车上,心里七上八下,想着到了医院怎么收场。

  秦朗见我六神无主,帮我系好安全带,然后小跑着绕到驾驶座。

  “我其实没有胃病。”瞧见他准备发动引擎,我赶紧坦白。

  秦朗侧过脸望着我,眼睛里满是不明确的探究,“你刚才,是被吓着了?”

  那张线条刚毅的脸,有几分成熟男人的坚定和沉稳,让人心里不由生出信赖。

  我点点头,决定告诉他。

  “你相信鬼神吗?”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我仍然心有余悸。

  秦朗微怔,大概没料到我会问这种问题,但他还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才字斟句酌地回答我:“如果看到了,会相信。”

  “就是说,你不相信?”他的答案让我有点失望,显然不能继续往下说了,否则,他可能会笑话我。

  “我是经验主义者。”仿佛为了安抚我,他补充了一句:“不过,我相信命运。”

  “相信命运,是你的经验之谈?”

  秦朗没有立即回答,他盯着前方某个点,神色变得有些迟滞。酒店的地下车库昏暗静寂,整齐排列着默然的车子,像无人问津的废弃仓库,偶尔有车辆打着近光灯进出时,才带来一点活动的生机。

  我模糊地意识到,秦朗的思绪可能回到了过去的一段岁月里。我听到了他无奈的轻笑,像在对我说,又更像在自语:“诗经里有一首《汉广》,感觉就像为我而写的。”

  汉广?

  看不出他还有文艺的一面。诗经里有几首我比较喜欢的诗,这是其中一首,其曰: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我心中一跳,明白了他暗指什么。

  他忽然转过身和我长久地对视,目光沉沉,泛起一些悲伤的流光。

  谁也没有开口,空气中被遗憾的酸涩填满了。

  沉默了一会后,秦朗用沉缓的语调告诉我:“高二升高三那年,我转学了。遇到一个女孩,但是错过了她。”

  什么?!

  我瞪大眼睛盯着他,心里翻涌出一阵阵的羞窘和恼怒,原来是我自作多情,原来刚才白感动了!

  虽然心里有一百个不爽,但碍于礼貌,也为了不让他看出我的无地自容,只好虚情假意地关心他的陈年往事:“你为什么转学呢?”

  “我被学校开除了。”他若无其事地说,好像那没什么大不了。

  “啊,为什么?”

  “因为打架。”秦朗平静地陈述:“把一个同学打伤了,好像是肋骨骨折。同学的家长闹到学校去,还报了警,拘留了我两天。学校迫于压力,所以把我开除了。”

  我努力冷静了下,接着淡定地问:“为什么打架?”

  秦朗摇摇头,“忘记了。只记得那个年纪,过于自尊敏感,头脑容易发热,很容易做出冲动、过激的行为。”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想起高中时,班上有两个男同学好好地上课上着,突然大打出手,拳脚交加还嫌不过瘾似的,最后抡起板凳劈打起来。那一架打得惊天地泣鬼神,周边的同学霎时作鸟兽散尽,把文弱的英语老师吓得不轻,想拉架又不敢靠近。最后学校记了过,查清楚打架原因,竟只是因为其中一个同学调侃了另一个同学暗恋谁。

  因为一句口舌或一个眼神就打起来的少年并不少见,说到底,这是血气方刚,激素活跃又缺乏思考能力,容易一触即发的年龄阶段。

  “想不到打一次架的代价这么大。”我扯了扯嘴角,笑道。

  “不止一次,以前经常打架。”

  我张大嘴巴,再次感到意外至极,一下子想到那天晚上他和小张的冲突,那种暴戾,原来一直潜藏在他骨子里,只需要合适的契机,就会被唤醒。

  “真看不出你以前这么流氓……”

  听到我这么说,秦朗有点腼腆地笑了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你现在挺好的,”我问,“什么时候回归正常轨道的?”

  “转学后就改了,因为新环境,”他眼神微微一黯,“也因为遇到了那个女孩。”

  到底还是把话题绕回来了。

  我只好礼节性地,心不由衷地追问:“你们之间,一定不少故事吧?”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回想起那个女孩,他脸上流露出的遗憾,无法掩饰。

  那年,秦朗的父亲动用了不少关系,才把他转学到一所还不错的中学。但鉴于他的不良履历以及糟糕透顶的成绩,本来应该升读高三的他,新学校却决定让他重读高二。

  寄宿在新学校,秦朗很少回家,再不用面对长期失和的家庭,加上离开了原来紧张的人际环境,使得内心的戾气没有爆发出来的机会。在孤独的时间里,他学会了沉淀和反思,性情也渐渐乖顺了不少。另外,秦朗虽然成绩不好,但在体育方面,却是个健将。篮球打得不错,足球尤其踢得好。他不主动惹事生非,却也并不热衷学习。一有机会,就逃课去踢球。

  在那个绿茵茵的球场,他是个尽兴的少年,汗水仿佛涤荡了他的顽劣与不堪,他无忧无虑,在阳光下如驰骋的骏马,肆意奔腾,放空身心,就像得到某种忘怀的解脱。他由衷地热爱着这样的时刻,每次晃过对方的拦阻,猛地踢出关键的一脚,都带有无尽的酣畅。

  但那一天。一个不慎,让飞出去的球偏离了正常的路线,堪堪地击中了一个过路的学生。

  女孩惊叫一声,蹲下身痛苦地捂住了脸。秦朗赶到她身边,问她要不要紧,需不需要帮忙。女孩似乎被足球击懵了,语无伦次地回说了几句不要紧。虽然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抬头,大概担心被看到红肿的半边脸,但他还是记住了她的长相。

  落在路旁的几本书,经风一吹,像谁的手在一页一页地翻阅。那是高三的教科书,女孩是高三的学生。

  自那天后,秦朗偶尔会看到女孩打球场的那条小路经过。似乎上一次的事件留给她不小的阴影,每次路过时,她都会小心翼翼地左窥右看,确定安全了,便加快脚步离开。每当那种时候,女孩颤抖的肩膀都会让秦朗发挥失常,要么稳不住球,要么索性隐而不发,只有等她完全走过去了,他才松一口气,恢复如常。

  学校每个月都会召集学生,开展一次有关住宿问题的会议,鼓励学生参与探讨,积极发言,以便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创造更好的住宿环境与完善管理。

   一通无聊的官样腔调和走过场似的意见后,他听到了女孩的发言。女孩直言不讳,先是道出高三的学习压力太大,太苦闷,又温和地批判了学校的生活管理太苛刻呆板,引来很多高三学生的共鸣和掌声。

  女孩接着建议学校应该适度放松一些限制,比如允许学生在宿舍栽种一些绿植,她还自称查阅了相关心理书籍,说绿植对缓解压力有显著效果。

  “……看着花花草草发芽、成长、开花、落叶,在照料它们的过程中能得到愉悦;在见证它们的生命更迭时,让人动容,但同时也会得到一份忘怀的解脱。”

  他对花草没有兴趣,但还是深深地受到震动。这个女孩对生命的感悟,比同龄人来得强烈而深刻。他内心有块地方被激活了,忽然对生活有了陌生而明确的憧憬,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从心底升起。

  他意识到,尽管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与这个规矩自律的女孩有着天渊之别,但在对生命的体悟上却意外地境智冥合。他确信他们能互相理解,因为彼此之间通达无碍。

  他开始默默地关注她,就像守护着内心的向往一样。高三的学生进入了紧张的备战状态,埋头苦读,很少在外头活跃地参加活动,她也不例外。但他找到了能经常偶遇她的路线。每天差不多同一个时间,他们会在同一条路擦肩而过。那一刻,心跳的节拍快到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脚步着地,当两人远远错开时,他才敢回头遥望她的背影。

  如此,从冬到夏。

  但她从来没有回过头,她从来就不知道他的存在。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告白,他很满足于每天短暂的相遇,分开。他没有怀疑过,以为可以一直一直地遇上她。

  直到高考前夕,他才猛然惊醒,明白了高三和高二的本质区别。一旦高考结束,也就意味着他和她结束了。再不会有什么偶遇,不会有激动的心跳,让他去期待未来的每一天。

  他准备好一封长长的信,修改了几遍,想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交给她——无论结果怎么样。但他实在找不出合适的机会,他不想在这种时候带给她一点点困扰。等高考完了,再亲手交给她吧。

  但他远没有想到,高考结束当天,她就离开了这个城市。走得那么匆忙,那么突然,连毕业典礼都没有参加。后来几经周折,打听到她考上了一所重点高校。

  她在前方,他努力追赶。

  一年后,他也到了那所高校,但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女孩,这才明白当初打听到的,只是一个同名同姓的女孩下落。

  说到这里,秦朗停顿下来,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

  我咬紧嘴唇,感觉到透不过气来。

  在他追忆足球击中女孩时,我隐隐约约地想起了一些似曾相识的往事,直到他描述女孩在住宿会议上提出栽种绿植,我才终于肯定,原来我们……

  他没有继续寻找她。或许是因为来日方长,他不想太刻意;也或许因为太年轻,想法多变,容易炽热的心,也容易冷却。

  “毕业这几年,经历不少事,换过两份工作,前前后后也换过几个女朋友。很少想到她。”秦朗望着晦暗的前方,继续回忆:“但她偶尔还是会出现。有时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她会不期而至;有时在路上遇到身穿中学校服的少年人身上,会看到她的影子;或者是小区楼下的那丛绿植,都会让她的音容重新聚合。甚至有时,在女朋友的脸上,也能看到她当年那种让人想呵护的怯弱。以前不能确定的事,现在岁月让我看清楚了,人生最初的底色,一旦定下基调,就很难更改。”

  他失笑摇头,“只是明白过来后,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她应该嫁人了,所以,我也打算成家了。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我换了新的工作,一切都该是新的。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新公司报道的那天,重新遇上她。阔别11年,她整个人好像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又好像跟当年一样,没有一点变化,很奇怪的感觉。”

  秦朗说到这里,重新看着我,“那时,她在午休时间观看一部烂片,却很动感情地哭得稀哩哗啦,我进来大半小时了,她都没有发现。”

  空气好象变得稀薄,我转向窗外,深度呼吸。

  “她桌面上,不出意外地摆放了一盆绿植,是一株红掌。我偶尔在加班后,走到她办公位置看看,如果她刚好也在呢?但她的部门都是准点下班,空无一人。我对着那件红掌发呆,我已经有了无数的机会偶遇和开口,但我却还是不能够。有一次,带着墨迹没干的文件,不小心把她的红掌弄脏了……”

  眼底一片酸涩,我用力地眨了眨眼,不让里面的液体汇聚。

  “你为什么不冲洗干净?”

  “为了证明我来过?”他自嘲似的轻轻一笑。

  “来过又如何?”不过是一个过客。

  “小鱼,我不想认命。”他音量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如果你对我有信心,我会证明给你看,我可以改变命运。”

  说着,他拿起手机,准备拨通电话。

  “等一等,别这样!”我忽然明白他要做什么,为了制止他拨号,脱口便说:“我是对我自己没有信心!”

  他的手指微微一颤,停顿一会,“我知道你不是那种有悖常理的人,我也知道,你可能会看不上我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但我想清楚了,不能一错到底。和她说清楚后,我会努力争取——不管你会不会回心转意。”

  一切变化来得太快,即便我多么想遵从自己的内心,但还是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先送我回家吧。”我回望着他,“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我确实需要冷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可信不可信;他身上无疑有着各种缺点以及自私的品性,我是否真的能接受。这些年,对他,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

  大概我后面那句,给了他某种希望的暗示,他紧张的神情一下子出现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我等你,不管多久。”他在我耳边轻声说。我像受盅了般,脑海一片空白,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秦朗发动引擎,回头倒车,正要驶离车库时,我下意识地摸了摸佩戴在脖子上,让我感觉安全的东西,却发现那里平滑如斯,空无一物。

  “怎么了?”秦朗发现我的异样。

  “玛瑙不见了!”我大惊失色,跟他简单地说明了那颗红玛瑙跟了我很多年,对我很重要。

  “别着急,”他安慰我,“应该遗漏在包厢里了,你在这边等着,我上去找一下。”

  秦朗马上下了车,关上车门,步行到电梯口。十几分钟后,我看见了他从电梯里出来了,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朝我高高扬起。

  从动作和表情上判断,不难猜到,他找到那颗玛瑙了。

  然而,我却捂紧嘴巴,眼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他的腿,两条腿,凭空消失了。我又看到了异象,这次出现在秦朗身上,他像一个被生生砍去了两条腿的人,上半身悬空,朝我快速地移动过来。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6-4-8 15:29
结局(下)

  车门一开一关,秦朗已坐在旁边,语气里高兴自得:“找到了。”

  一根红绳系着的玛瑙在我眼前来回晃了两下,我勉强作笑,接在手上。刚擦拭完的泪水又猝不及防地涌出来,我赶紧别过脸。

  秦朗显然看到了,那一瞬间,我瞥到他顿转惊愕的脸。窗外光线昏暗,静穆深幽,泪眼迷蒙中,什么也看不清楚。

  “能问为什么吗?”他的声音,像在空洞的车库里做出的试探,显得寂寥而无力。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秦朗默不作声地等待我的回应,然而空气里只有轻轻啜泣的声音。忽然,我感觉到脸上温柔的触碰,秦朗伸出手帮我拂拭泪水。因为唐突,他的手起初显得有些犹豫,肌肤相碰时能感觉到他手指的轻颤和动作的小心翼翼。

  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富于感情的人,此刻就在我的身边,完完整整的,与我相连。恐惧让我丢失了羞臊之心,我对他的存在贪恋不已,害怕一切都是虚妄,转眼就会消失。

  “你是不是……决定了?”

  决定什么?我诧异地望着他,之前在他眼里燃亮起来的某种希望,渐渐熄灭。我明白了,他以为我不考虑这段关系了。真是傻瓜,我破涕而笑,但一个笑还没有生成,又悲从中来。我得想想办法,他年轻健康,到底会遇到什么不测之祸?他不能出事。无论无如,我都要留住他。

  我掏出手机,看到低电模式,电量撑不了多久了。

  “送我回家吧。”顾不上多作解释,我又重复了之前的要求。

  我要去问问父母,他们对这种事已经有了一定经验,或许他们能想出什么办法,又或者,他们可能会认识破解这种厄运的高人。我得救他,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得救他。

  一路上,我泪流不止,不敢去看他的双腿。他一只手控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与我十指相扣。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害怕路太短,害怕明天太遥远。

  快到寓所时,前方堵车了,长长的车队难解难分,一眼望不到尽头,看样子短时间内无法畅通。我心急如焚,迫切希望早一点得到父母的指示。

  “我有点急事,先在这里下车。”丢下这句话,我打开车门,冲了出去。小跑了一段路后,绕到另一条街道时,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第一遍无人接听,我又重拨了几次,三四分钟后,终于有人拿起电话,是父亲,我稍微松了口气,他却还有点心虚。

  我简单而直接了当地说了一遍秦朗的事,他沉默下来,我不再多问,给他充足的时间思考。

  等待的时间里,我的心揪得紧紧的,呼吸不畅,仿佛有人扼住了我的脖子。我在等待宣判。

  半晌,他问:“这个人,是不是对你很重要?”

  我说是,他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他才用充满歉意的语气告诉我:“女儿,很对不住,这个事情我们无能为力。”

  我失声哭出来,忙掩住嘴巴。

  “你们……你们能带我去见见当年赠送玛瑙的法师吗?或许他有办法?”

  “那位上师几年前就已经圆寂了。”父亲很不忍,“不过我们可以……”

  他没说完的话,被迎面吹来的冷风吞没了。手机耗尽最后的电量,一声提示后,自动关了机。我僵直着身体,仍保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心慢慢沉了下去,只觉有一扇大门朝我缓缓关闭。

  刺耳的喇叭鸣声大作,有个司机探出脑袋朝我粗鲁地大骂:“X你奶奶的!不要命了吗?”

  我吓出一身冷汗,迅速地跳到路边,刚才不是司机眼明手快,及时刹车,恐怕就撞上了。因紧张而攥紧的拳头,此时才感觉到捏住的是一件硬物,硌得手掌生疼,摊开一看,原来是那颗玛瑙……

  几乎是灵光一闪,我蓦然想到,能保我平安的东西,或许也能保他平安呢?

  我的想法非常朴素,一物一制,若有鬼神作祟,那必有相应趋避之物。不管这种因果多么牵强,对我来说,都值得试一试。我决定马上回到秦朗身边,说服他把玛瑙长久地带在身上。

  之前那条路水泄不通,不过一街之隔,这条路却是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终于逮着一个车流空档,我决定横穿马路,提步左顾右望,忽然感觉到一束幽深的目光锁在我身上。

  在路的对面,站立着一个瘦瘦小小、身穿红色棉袄的女孩。衣服上怒放的大红牡丹,有碧绿的叶子盘绕围拱,在路灯的照耀下张牙舞爪。

  是红梅,她朝我摇头,不知道是在嘲笑我做无用功,还是阻止我踏出这一步……

  我全身猛地抽紧,呼吸急促,下意识地往后退缩。

  “小鱼,不要——”

  秦朗的声音,凄厉而突兀地把我从惊震中唤醒,回头一看,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像滔天洪水般冲撞过来,我的双脚像被钉在地面动弹不了,只得崩溃地放声尖叫。

  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在最后关头,一道力量从后背灌入,猛地将我推了出去,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像羽毛一样轻盈,在空中翻跃出一个弧度后,重重摔落在地。

  后脑勺一阵剧痛,我摸到黏稠温热的液体,接着又听到无数的轰鸣,像从脑中炸开的声音。

  我吃力地爬起身,看到身边渐渐围拢了些人,隔着一段距离对我指指点点,有人在打电话,有人试图过来查看我的情况,跟我沟通。

  “不要动,120马上就到了。”

  “秦朗呢?”我问,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微不可闻,旁人听不真切,于是我又拼尽力气问了一遍。

  大概有人猜出了,朝某个方向指了指。

  视线穿过人群里豁开的一端,在那辆白色的面包车底下,缓缓流出一大滩暗红色的鲜血,秦朗的手,从车底伸出,了无生气,一动不动地暴露在外面。

  那只刚才还和我十指紧扣,拭过我眼泪的手……

  我喘息着爬向他,脑袋里面的轰鸣声越来越响,路面好像在剧烈晃动,天地仿佛已经颠倒过来,整个世界都在旋转,绞拧成一团。我越来越使不着力气,远远地朝他伸出手,多么想再一次握紧那只手,永远永远都不放开。

  红梅,在这个时候来到我们中间,阻挡了我爬向秦朗的路。

  整个世界都是混乱扭曲的,只有她的脸,像跳脱出来了一样,清晰得触目。她蹲在地上,脑袋缓缓朝路面放低,侧着脸与我对视。过一会,她伸出小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

  “放开我——”我大喊。眼前出现一片迷雾,我什么也看不见,像彻底掉进混沌的泥潭,身体沉重得不断陷落,肉体像被零碎肢解了般,个人意志无济于事,拼凑不出一副有力量的躯体。

  我求助无门,一度以为情况会越来越恶劣,我会被分解成细末,如飞灰。

  只有红梅的手,依然执拗地牵扯着我,拖拽着我,明确地引领我往一个方向前行,前行。

  我睁开眼,看到属于人间的曙光。

  “小鱼,小鱼醒了。”艾米和两个同事围着病床,看到我劫后重生,脸上无不流露欣慰。

  “秦朗呢?”

  他们闻言,不约而同避开我的目光,低下头,都不愿意回答这种问题。

  我忽然恶心起来,连连作呕。艾米赶紧从床底找出痰盂,边说:“医生说会有呕吐这种反应,初步诊断是脑震荡。还好你及时醒过来,不然可能远比这个严重。但还需要进一步做腰穿检查,颅骨X光片……”

  “他怎么样?”我抓住艾米的手,近乎哀求地问。

  艾米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措词,“他还在手术室,伤得太重了,你要有心理准备。”

  后来我又昏睡过去了,再次醒来,只有艾米静坐在床头打瞌睡。她感觉到我的动静,也马上醒过来了。

  “现在感觉好些了吗?”她凑近我耳边问道。

  “他手术怎么样了?”

  “很成功。”艾米声带哽咽,“但是……”

  我拨出正在输液的针头,艾米搀扶着我去跟医生交涉,在重症监护室外头,几个同事沉默寡言地守着,看见我身穿无菌服出现,木然地抬头扫了我一眼,有些埋怨之色。他们从路人那里了解到,秦朗完全是为了救我,才会遭此大祸。

  秦朗戴着呼吸机,盖住了半张脸。俊朗的眉宇,比往常多了一份病态的沉静。身上插了很多管子连着几台监护仪,正密切地监控他身上各处的病理情况。他安静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他的身体覆盖在白色的被子下面,然而,只隆起了上半身,下半身陡然下滑,平坦如削。

  他的腿,两条腿,已经被截肢了。

  我拿出玛瑙,轻轻地系在他的手腕上。

  “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秦朗没有反应,心电图机显示出他心脏规律的活动。至少他还在,我握紧他的手,泪水再一次决堤。

  “你说过等我,不管多久……”

      (完)


作者: 新丰家园小编    时间: 2016-4-9 10:08
完结啦~下周要放什么呢?有没有想法?
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时间: 2016-4-9 11:06
新丰家园小编 发表于 2016-4-9 10:08
完结啦~下周要放什么呢?有没有想法?

下礼拜熬点什么鸡汤或说教式小文吧~连载小说没啥人看,鸡汤比较多人青睐,还好写~
作者: 新丰家园小编    时间: 2016-4-11 15:17
通往夏天的门 发表于 2016-4-9 11:06
下礼拜熬点什么鸡汤或说教式小文吧~连载小说没啥人看,鸡汤比较多人青睐,还好写~

好的,期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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