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茶

卜二 · 发表于 2015-2-7 19:07:51

   车子已经启动，走了几十米，司机突然刹车，车门还没有完全打开，妈妈气喘吁吁地挤了上来，扬着手中的东西对我说：“小贝，茶，你的石头茶！”我在全车同学的一阵笑声中，接过了妈妈递过来的一包茶叶和一瓶清水。
   水中有几颗石头，是妈妈从河里捡来的。因为到田里收割水稻，妈妈的脚受伤了，脚底被割了几个口子。到我要上学时，妈妈的脚还没有好，但她还是忍着疼痛到河里捡了几块她认为很好看的石头，装到瓶子里，往里边加满家里每天都喝的井水。茶叶是爸爸从远山上采来的，要爬好多好多座山，一天工夫下来，也采不到多少。采茶辛苦，炒茶也很复杂：放在一个大锅上炒，光着膀子，赤手从锅里把滚烫的茶青捞起来，揉几下，又放回锅里，如此不断反复。
   知道我被海边的洋洋大学录取，爸妈担心一直在山里长大的我不习惯海边的生活，水土不服影响学习甚至生病，就开始着手准备石头茶了。茶叶是当年清明时节就准备好的。妈妈教我，如果想家了，就拿这家乡水泡这家乡茶喝；带去的水毕竟有限，但石头是无限的源泉，瓶子的水喝完了，就再加上当地的水，与家里带去的石头泡上一阵子，就能有家乡的味道。
   我是个很恋家的孩子。到学校不够一个月，就很想家了，心里老是觉得不踏实，又不太好意思给家里打电话（那时候家里也没有电话，要靠村口小卖部的老板转告，很不方便），就拿出石头茶来喝。这茶泡起来很简单，就是把从家里带来的水煮开，往茶杯里放点茶叶，倒上开水，泡上一小会儿，就行了。妈妈说得没错，这石头茶确实能解乡思，喝着这石头茶，我的心慢慢就平静下来了，海边的风不再那样腥臊，校园的风景开始美丽起来。
   喝茶成了我的一种休闲习惯，每逢周末，我还会捧着一杯茶到学校的青年湖里去，边喝茶，边看书。这一天，阳光明媚，我照例在湖边的石凳上喝茶看书，茶醇书香很快把我迷住了。看了两个多小时吧，腰酸腿痛，起来走走吧，我边走边活动筋骨，不知不觉就走远了。待我回到座位上时，茶杯不见了，再一看，原来茶杯掉到凳子脚下，破碎了，地上一滩水印上还散落着片片茶叶；茶杯的旁边，站着一位拿着画板和画笔的女生。
   女生见我到来，甜美的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对不起，刚才太不小心了，把你的茶杯打烂了。”
   我来不及体会她的诚恳态度，一时激动，声量有点大：“你怎么可以这样？！这可是我的石头茶！！”
   她真是一个怪人，对我的责问全然不顾，却对我说的石头茶感兴趣：“什么是石头茶？”
   我没好气地回她：“就是石头泡的茶！”
   她发觉了我的愤怒：“对不起啊，我赔你一个茶杯吧。”
   听她说赔杯子，我还是不依不饶：“那我的茶呢？那是我三百里外的爸妈给我精心准备的家乡茶呢。”
   她终于开窍了：“哦，那是你思乡之茶，对不起，把你的思念打破了。这样吧，我赔你一幅画，好吗？”
   赔我一幅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动手了，在湖边支起画板，回头望了望我，又把目光投入远方，一阵子以后，手中的笔开始在画纸上来回走动。
   我平静了下来，慢慢地走到她的身后，看着她画画，只见她的手指很白很嫩很细，却很有力度，一个茶杯在她的手下很快就成形了；画好茶杯后，她在杯子的上方描上几笔，一缕缕茶香出来了，飘向右前方；而右前方，隐隐约约是几座大山，山下有小溪和房屋。
   我呆住了，她画的可真像我的家啊。她在一侧写上“叶子赔礼了”五个字后，转身把画递给了我。这时，我才发现，她长得好美，典型的江南美女，简约短袖大摆连衣裙恰到好处地把她的身体包装着，长发散落两肩；一双大眼睛晶莹剔透，一闪一闪的，会说话。
   她认真的看着我说：“怎么样？这幅画可以垫付你的思乡茶吧？”
   我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羞愧，脸红且烫地说：“刚才对不起，一时情急。你画的太好了，我的一杯茶可换不了你的这幅画啊。”
   她抿着嘴笑了起来：“好了，这幅画归你了。当然，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可以送我一点思乡茶喝。”
   一周以后，我依约来到湖边，把家里的一点茶叶和一块石头带来，送给了正在画画的她。这时候，我才知道，她大三了，喜欢画画却并不是美术系的学生，而是正在攻读英语专业。那天之所以惊慌失措把我的茶杯打破，是因为正在画画的她抬头之际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跑近前一看，却发现不是。
   其实，她那天以为那个熟悉的身影是久不见面的恋人阿正。阿正在暨南大学新闻系攻读硕士，比叶子大三岁。他们在一次火车旅行上认识，然后开始通信，一个学期后两人相恋。刚开始恋爱的时候，两人每隔半个月就相聚一次，把家里给的钱都用来买车票了。后来，阿正要考研究生了，他们不再频繁见面，她就跟他说：我去学画画吧，想你的时候，就把你画出来；见你的时候，就把画给你。
   叶子的画越画越好，在她的笔下，阿正有时很帅气，有时很调皮，有时化成动画超人，有时变作古代诗人。他们约定，画够一千张的时候，就结婚。我第一次见叶子的时候，她正在构思第八百七十八幅。
   从第八百七十八幅到第九百七十八幅，叶子画了一年，这一年，我们基本每个周末都能见上一面。每次见面，我们之间的话语不多，她在前面静静地画，我在静静地看书，青年湖边的她，就是一幅美丽的风景画，她的长发、她的裙摆、她的背包、她的脖子、她的双手都慢慢地固化在我的脑海，甚至这幅风景画还有馨香的气味和悦耳的笑声。有时候，我发现叶子在画板前面什么也不做，对着半成品发呆，这时的她眼神好忧伤。
   每一次，她画累了、我看累了，两人就在石凳上坐坐，喝喝茶，聊聊天。她说得最多的自然是阿正，说他的种种好处，有一次，她随他参加了他们学校的青年晚会，很多女生争着与他跳舞，“真的好帅，好有风度”。当然，有时候在我抗议下，她也会说说其他事情，例如她的家。她的家在一个小山城，爸爸一个教师，很喜欢画画，县城周边很多墙上的标语和画像都出自他手。在她十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妈妈后来改嫁了一个货车司机。货车司机起初对妈妈很好，但后来经常醉酒，酒后多次打骂妈妈。这样的时候，她就会抱着妈妈一起哭，更加想念死去的爸爸，把他留下来的物件一遍一遍地翻出来看，甚至抱着睡着。
   一年后的一个周六的上午，我照旧来到青年湖边，但等了半天，却没有等来叶子。心神不定的我到处找她，课室、图书馆、学生活动中心都找了个遍，找了半天，也不见她的踪影，问与她同住一个宿舍的师姐，也说不知道。我心里打了一千个问号，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叶子出了什么事情了！
   晚上九点，正在宿舍来回徘徊的我，等来了叶子的电话，约我到湖边去，声音有点不对劲。湖边，无风，寂静，叶子就坐在平常的那张凳子上；我近前，喊她，她却不应我；待我再近前看到她的脸，发现有泪水正从眼角流下来。
   我除了轻轻地问一句“怎么了”，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约摸十分钟后，叶子突然发出哭声，旋转身体，依靠到我的肩前：“为什么？为什么呀？我就还差二十二幅画了……”原来，阿正来信，他们要分手了！阿正研究生要毕业了，在上海一家报社找到工作，说记者太奔波了，相距遥远，不想叶子跟着他受苦受累。
   我坚定地站着，让叶子依靠着，任凭她哭泣，任凭她诉说。我不知道此刻应该说些什么去安慰她。我的心好痛，但却不知道为什么痛，我想，大约是一种自责吧，对自己保护不了叶子的自责，但这种自责又是没有来由的。我对阿正很痛恨，他怎么可以这么恨心的抛弃叶子，我对阿正好像还有点感激，这种感激却被我狠狠掐死，转瞬即逝。
   不知不觉间，叶子钻到我的怀里，两手紧紧地抱着我的双肩，有些发抖。我还是不知道说什么更合适，看见她的泪水从眼角不断地流下，头发乱了、湿了，就轻轻地用手去帮她整理一下。我想用双手把她紧紧拥抱，却只敢把手轻轻在放在她的肩上。我第一次这么确切地闻到了她的发香，甚至有那么一阵子，觉得这好像是石头茶的香味，清淡、自然，由近及远，自远到近……
   第二天，我见不到叶子，听说她呆在宿舍里，不吃不喝。第三天，我见不到叶子，听说她还是呆在宿舍里，还是不吃不喝。第四天，我还是见不到叶子，听说她去上海了。我知道她是一个人去的，虽然孤单，但很勇敢，虽然勇敢，却又单薄。在等她回来的日子里，我第一次觉得，我的石头茶有点苦涩，虽然依旧醇香。
   再次见到她，是在学校学生活动中心大门前，即将毕业的她们正在照毕业相。远远地，我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我。等同学散去，她走到我跟前，拉着我的手，又很快放下：“我要毕业了，你好好读书。”我问她到哪工作去，她不回答我；我要她写信给我，她先是轻轻地点头，又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留下一个背影，慢慢地在校园里模糊又清楚，清楚又模糊。
   就像泡茶一样，她的味道似乎越来越淡了。三年后的大学四年级，学校安排我们班的一个小组到离学校有一百多公里外的一个山区小县的小学进行教学实习。我所在的小学叫大路边小学，非常偏僻；没想到十公里外还有一个更偏僻的小学，叫石头角小学。
   一个周末，闲着没事，我与同伴来到石头角小学，远远地，就看见山边的那间小学外墙好像张贴着一些画。近前一看，那些画大同小异，画的都是茶树、茶叶、茶杯、茶农和茶客。看着看着，我猛地醒悟了——这些画出自叶子之手！！如同发现新大陆的我，不顾礼仪，猛然抓手石头角小学何校长的手：“快，告诉我，这些画的作者在哪里，在哪里！！”
   校长被我吓到了，等他平静下来后，给我讲了一个陌生的故事：三年前，一个大学毕业女生自荐来到学校教书，这个女老师很漂亮，却太文静，每天除了正常的教学，就是躲在房间画画。一年前的清明节，女老师没有回家，带着画板跟着老农到山上去采茶，老农采茶，她写生，在回来的路上，她一个不心踩到一个湿滑的石头，掉到路边的山谷去。
   校长长长叹了一口气：“她就这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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