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画家

通往夏天的门 · 发表于 2009-6-21 16:17:09

　　上个月，在美术馆参观一批国内大师级人物的油画作品时，发现一位面容亲善的老人，在每一幅作品前面都欣赏良久才肯移动位置。他那专注而没有疑惑的眼神让我断定，这是个内行人。

　　或许在我观察他的那会，让他发现了有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因为他无故朝我这边看过来。我顿时感到有种偷窥被发现的难为情，但也只好强压下羞赧，向他投去大方的微笑。老人也相当大方地对我点头微笑，并向我走来。

　　相互介绍后应了我的猜测，这是一位大师级的老画家。

　　我们坐在美术馆展厅的一条长櫈上聊起来。从油画到国画，再到音乐。大多数是他在讲，我在倾听。我喜欢听他讲画，但他对绘画的事情总是轻描淡写，目光温和。只有在说到音乐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才会闪着一些亮亮的东西。他说他很喜欢听美国乡村音乐。每一首都是一个故事。然后他跟我讲述歌曲里面那些陈旧又婉转的故事。

　　我觉得有趣，我原以为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的趣味，会比年轻人少一些姿彩。我总是忘记，他们的生命更充盈，更丰富。

　　他说完了一个个伤感的歌曲故事后，大概感到似曾相识，突然说了一句沈从文的话：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多年前，很多很多年前。
　　他在美术系，他知道中文系有个喜欢穿浅蓝色衣服的女孩子。他总是留意她。每次她们系有演讲，诗歌朗诵，他都会在会场，看着她在台上尽情地演讲，但他不知道她在讲什么。他在远处，远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听到几声她发出的清脆声音。他觉得很美好。他知道她什么时间会从宿舍沿着哪条路走进教室。他会算准时间，在那条路上出现。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身后总是远远地，走着一个同样的人。但他知道，越是临近那个时间，他就越颤抖得厉害。他觉得很美好。

　　有那么一次，她突然回头，在他身上停留了两秒，然后又掉转头继续前行。那个回眸，那张略带诧异的脸，就这样一直印在他脑海了。他花了整整三个月时间，才把她永远定格在画布上。他期待她再一次回眸。因为快要毕业了。只要她再一次发现他在身后，他就会鼓起勇气上去说话。他要告诉她，他的名字。她的名字，他是早已知道的。

　　但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毕业了。出国了。她的轮廓便在他那日益繁忙和呆板的生活及人际关系中，变得越来越模糊。直到他结婚的时候，他已经忘记了那个总是一边绑着一根辫子，喜欢穿浅蓝色衣服的女孩子。

　　他是八十年代初才回国的。带着英国妻子和１０岁的女儿回国。在一次同学聚会中，见到了很多当年无话不谈，意气风发的同窗，都已变得郁郁寡欢，眼睛里闪烁着惊魂未定。气氛是说不出的尴尬。直到酒酣耳热之际，才渐渐有了共同的话题。都在若即若离地谈到那十年间的压抑事。
　　
　　"你还记得ＸＸ吗？"老同学问他。

　　惊醒了那段曾经被抛下的生活。那个总是让他觉得一切都很美好的女孩子。她的名字。

　　"那些年她们一家都很苦，她父亲是做生意的，被打倒了。她偏偏在那段时间往国外寄了封信，被查出来，罪名是与帝国主义相勾结，坐牢了。我们同学中有几个去为她辩护，也被关进审查了些时日，他们硬是不相信，信是寄给一位在外留学的同学。前几年平反，放出来了，但不久后就死于肝癌。估计是在监狱里得的。"老同学陈述这些时，异常平静。大概这些年来，习惯了悲剧，能完整地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最后他补充了句："信，是寄给你的。"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和地址。

　　我还沉浸在他那个伤感的故事中时，进来了一小撮人，有人认出了他，过来招呼。又是一番相互介绍。老画家微笑着听着那些恭维的场面话，时不时对我轻轻地呵呵两声，表示没有冷落我。老画家明显在那个圈子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这些年来，他得到过无数的荣誉，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场合，经历过人生的许多种种。

　　但我知道，他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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