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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屋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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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楼主| 发表于 2016-1-15 14:19:48 | 只看该作者
新丰家园网,新丰百事通。
事隔一年多,这个坑终于开始填了

前面的内容有小小修改了下
42#
 楼主| 发表于 2016-1-30 15:29:23 | 只看该作者
(七)

  他默认了,默认了有未婚妻,也默认了婚礼在即,虽然这一切前天聚餐时就已经得知,但从他嘴里得到确认,对我来说,无疑是一种新的打击。

  接着他们又东拉西扯了几句,但秦朗再没有朝我看一眼,我也极力把自己当成陪衬,不再搭腔。

  前方的车辆开始蠕动,一齐往前挪了一寸,又一寸,过道上出现松散的位置,不再挤成一团。人们迅速钻进车子,发动引擎,无数的汽车象江河找到低洼的方向一样,流动的速度一下子畅快了。

  “我们也上车吧。”艾米转身朝后面的车队张望了一眼,“好不容易通了,别在这堵着。”

  “好。”秦朗点头,垂下睫毛,盯着自己的鞋面静默了会,象在思索什么,并没有立即动身。

  我却想起了他帮我系鞋带的情景。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如此地让人难以预料。或许我该庆幸,我跟他的缘分不深;也该庆幸,一切已到此为止。我拉开车门,准备离开。

   “小鱼。”秦朗忽然出声叫住我。

    我没有回头,明明刚下的决心,被这一叫,却乱了分寸似的,拿不定该怎么面对他。

  后面的司机焦急地长鸣喇叭,艾米已经返回驾驶座,系好了安全带。听到秦朗叫我,她瞟了我们俩一眼,想催促却到底选择了缄默,我明白,她留给我们一点时间。

    我回过身,和他对视。

    凝望着那张向往过的脸,回想初识,似乎才几天,记忆就已经沉重得让人迫不及待得想卸个干净。

    他在这种无言的对望中显得有些尴尬和不安,朝我勉强地笑了笑。这种不堪的处境让我无法忍受,我铁着脸错开他的目光。

    “有事?”我问。

    大概我硬梆梆的语气和厌倦的表情提前告诉了他,我想说的话。他的眼神在观察中逐渐黯淡,象破晓前,一层一层消失的星群。

    烟草的味道似有似无地飘至我的鼻端,我想起他刚才抽烟的样子。他的脸上,下巴长胡子的地方有微微的青晕。他垂下了眼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什么都没有必要说。他忽然又笑了,带有自嘲的那种苦笑。

    我始终冷静地凝视着他,他在我的凝视中侧过脸遥望群山,整个人散发着颓丧与孤绝的气息。

  “小鱼。”他又叫了一声,终于回转过脸,我不知道是我看进了他的眼底深处,还是他看透了我的。

    他轻轻地,一字一顿地:“再见了。”

     我明白了他的告别。

  “再见。”我倔强地点头,毫不迟疑。说完,便立即钻进车里,关上车门。

     艾米看在眼里,摇了摇头,迅速把子车开走了。一路上,我正襟危坐,一动不动,甚至不敢去后视镜里搜寻他的影子。

     因为我没有动摇的资格。

     车子驶入小镇,艾老太太和亲友轮流打了几次电话催促艾米。没想到艾米的父母绕远路,倒早就赶到了,现在全家上下,包括远房近邻都齐聚一堂,就差艾米了。无奈小镇的街道拥挤熙攘,难行寸步,艾米焦躁地摁喇叭,反而被四面八方的人流声盖了过去。

     我们找个地方把车子停了,打算走过去。大概步行半小时就能到。沿街两旁是一爿爿小商铺,客人往来流连,一派生意兴隆的景象。在无数脑袋的上空,不时能看到数量庞大的气球集中一处,随着人流缓缓移动。兜售气球的小贩一遇孩童便解下绳子吆喝:“要哪个?这是喜羊羊,还有美羊羊、机器猫、老虎、金鱼……”

     集市上的货物琳琅满目,摆满妇人用巧手编织的家用品、饰品,老人们则用箩筐挑着麦芽糖、伏苓糕,各类时令瓜果,放眼过去,有一种原始的丰收之庆。

     耳边遥遥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循声张望,有位大爷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摇着拨浪鼓,车上绑着一根木桩子,上面插满红彤彤的糖葫芦。

     沉湎其中,童年的时光仿佛又回来了。怀旧有一种魔力,让人感到安全和放松,忘记今天和明天。

     我痴痴地望着大爷载糖葫芦用的28自行车,没想到在这个小镇上重新看到,在城里早已绝迹的古董。当年,在搬离红梅的那一年,邻居的一位叔叔曾经多次用他的28自行车载着我游过街市。我还记得,每当他推着自行车经过我家门,准备去买点日用品或报纸时,看到我在门前独自闷闷地呆坐,就会热情地逗一下我,说带我游街。

        起初我是充满戒备地拒绝,后来连母亲也默许,我才坐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

        走马观花般,用另一种角度观赏街市的热闹与新奇,那算是儿时最期待的其中一桩事了。

  邻居叔叔是一位二十五岁上下,在医院上班的外科医生,为人正直善良,结婚两年,暂时还没有孩子。用我孩童时期的眼光,都看得出他非常喜欢小孩子,能蹲下来和小孩子交谈,对小孩子非常友善,仿佛有无穷的耐性和爱心,因此,我非常喜欢他。

       有一次,那位叔叔又推着自行车找我游街,我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靠近他。我看到他满身都是血,但他脸色无异,言行也没有异样,仿佛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脏以及多可怕。母亲对此也视而不见,奇怪地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他衣服好多血,母亲一听,神情僵住了,转而打着哈哈朝邻居叔叔说抱歉,这孩子真会胡说,然后把我抱回家里。

    过了几天,邻居叔叔的家里突然来了好多警察,邻里一下子炸开了。我被妈妈关在家里,不能出去看个究竟。不过,那时围了那么多人,我就算出去了,恐怕也是看不到什么。透过窗户,我隐约看到那位叔叔反剪着手从家里出来,被两位警察一左一右地扯着带上了警车。自此,我便再也没见过他了。

    我在往后的年月,偶尔想起那位叔叔,想起当初的情景,才渐渐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43#
 楼主| 发表于 2016-2-2 15:36:53 | 只看该作者
(八)

  寿宴在艾老太太的别墅里办的,我和艾米赶到时,宾客早已齐聚一堂,还请了乐队和司仪,一方弹唱助兴,一方在嘈杂声中调动情绪和引导场面。间中穿插歌舞表演,节目安排得很丰富,雅俗共赏,很闹,很有气氛。

  艾米一到,就缠在艾老太太跟前认错,撒娇,几个亲人围着他们逗趣。艾老太太今天穿得很喜庆,香槟色长袖唐装,天伦之乐中,老太太显得富丽安详,虽然满头银发,但发量却还是很多,烫成大波浪,温婉地盘在脑后,端庄得体,很是精神。

  入乡随俗,我跟着艾米倒了杯茶,敬祝老太太寿比南山。艾老太太爱屋及乌,一向对我也格外看顾,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可她一张嘴,我立即闻到一阵奇怪的浊气,身体本能地往后倾斜了下,想避开,却马上意识到失礼,强忍着闲聊了会。

  随着年龄增长,人体的新陈代谢会越来越缓慢,皮肤和器官日渐衰老,很多细胞死去不再更新,堆积在身体各处,于是出现很多特殊的陈腐气味,俗称“老人味”。但艾老太太身上的气味却甚于我闻过的任何一个老人的身上体味,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被薰得头昏眼花,用余光暗自扫视周遭的人们,众人言笑晏晏,即便凑近老太太跟前的人,也没有一个躲闪避让,难道只有我一个人闻到?

  我心中莫名慌悸,看见艾老太太的双眼失去了往日润泽的神采,干涸得有些森然,到底年纪大了。她手上仍端着我敬奉的热茶,自顾说话,没有去喝。

  “奶奶,茶都凉了。”艾米也发现了,劝茶。艾老太太抬眼看了孙女,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老太太的目光非常凝滞冷漠,但艾米却在甜笑着回望。接着老太太僵硬地颔首,表示听从乖孙女的建议,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在老太太抬手喝茶的一瞬,袖子往里扯动了下,露出一截臂上的肌肤,我瞥见上面印着一块块暗紫色的斑,我一下子瞪大双眼,不敢置信,然而紫斑清晰触目,很快地,我在她的脖颈上也发现了同样的痕迹,这分明是……我手指着那些斑,面朝艾米,惊惧得说不出话。

  艾米顺指望去,一会看了看她的奶奶,一会看了看我,最后一脸迷惘地问:“你怎么了?”

  “你看不到?”我结结巴巴地求证。

   “看到什么?”艾米摸不着头脑,突然莫名其妙地审视我,接着还伸手摸了摸我额头,“你怎么怪怪的,脸色也不大对劲,不舒服?

  我蓦然明白了,她什么也看不到。环顾四周,这些面露喜气的人,大概也是什么都看不到。

  我想起了那位邻居叔叔,脚底涌上来一股股寒气,直奔心窝,不一会流窜全身,我抖了起来。

  “有点冷。”我说。

  艾米按住我抖动的肩膀,脸上很是担忧,“我带你回房间休息吧。”

  我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艾米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柜里,便出去应酬了。听着外头的喧闹,我全身颤抖得更厉害了,迷迷糊糊地看到很多景象,不知是在梦里,还是幻觉。后来发了一身汗,第二天醒来就没事了,就是有人点虚,休息了一天,周二便返回A市上班了。艾米则请了一个礼拜的假,留下来陪艾老太太和家人。

  周三晚上有同事生日,约了下班一起吃饭,饭后唱K。考虑到唱K时免不了喝酒,身体还是挺不畅快的,就抱歉地拒绝了,但经不住同事一催三劝,说绝不让我多喝一杯,只好去热闹一下。

  昏暗的光线,笙歌嘹亮,觥筹交错。因为心里有事,我出去打了个电话给艾米,试探地问艾老太太身体情况。艾米表示一切安好。虽然和艾米可以无话不谈,但在老人家的寿宴期间说出我看到的东西,恐怕白白叫人担心。且不说可能是我的幻觉,就算不是,又有何益?只好叮嘱艾米多注意下老人家身体,暗示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了,需要多一些关注。

  挂了电话,一抬头,看到秦朗出现在走廊,猛一瞧见我,两人都怔了下。我猜他大概刚加完班,也赶来给同事庆生。我低下头,转过身,假装没有看到他,先一步进了包厢。他一进门,就被一伙男同事招呼过去喝酒。本来我们之间有相见不相识的尴尬,还好同事多,热热闹闹的,将我们的难堪淡化到无人发觉的地步。

  男同事围在一起喝酒,插科打诨,偶尔劝一下女同事喝。不到一小时,大家都有点微醺,渐渐地,有些人开始失态,不是对着麦一阵乱吼,就是开始说话不着调。

  “小鱼,来,和我喝一杯。”技术部的小张凑过来,递给我一杯斟得满满的啤酒。他的脸膛红得跟染了色似的,一看就知喝了不少。

  早说过了身体有点难受,不太想喝,但人家送到嘴边了,只好呷了一小口,意思一下。小张眉头一皱,很不满意。我知道不喝干净他是不会罢休的,只好接过来,看着满满的一大杯,倒吸了口凉气,一口接一口地喝完。

  小张这才眉开眼笑,夸了我两句,又立马倒了一大杯连哄带劝:“这么能喝,还装蒜,来来来,再干了,今晚咱不醉不归!”

  我心里头那个气,去你的不醉不归,说什么也不再喝了。

  “太不给面子了吧?瞧不起我还是咋的?”小张果然醉了,很不绅士地逼人喝酒。

  我觉出他借着酒劲欺负人,便不再搭理他。

  “美女臭着一张脸可不行啊,会嫁不出去的,把男人都吓跑了,怎么也要把这杯喝了吧?啊?喝了准能嫁个如意郎君!”他边说边把杯子往我身上推,酒水晃荡了下,溅出一些落在我衣服上,我往旁边躲了躲。

  平常看不出小张酒品这么差劲,嘴巴刻薄,惹不起只好逃了。

  “别走啊!”小张扯住我的胳膊,“你是不是想嫁不出去?”

  我又气又恼,正想回骂,有人从他手上的夺走了杯子,并说:“我替小鱼喝吧,你别为难她了。”

  抬头一看,是秦朗,他脸色不大好看。

  小张还没反应过来,秦朗已经仰脖一饮而尽。

  “嘿!怎么回事?小鱼都没有同意,你小子怎么就替人家喝了?不能作数啊!”小张絮絮叨叨地又满斟了一杯塞给我,“谁也别想替小鱼喝,今儿是我要敬小鱼!来,小鱼,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也不太好,听说你和相亲对象又吹了,不瞒你说,我跟你同病相怜,要不,给个机会,咱俩凑一对——”

  小张说到这里,突然脑袋一歪,脸颊被挥了一拳。秦朗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整个人提起来,摁在墙壁上,喘着粗气咬牙切齿地警告:“别太过份!”

  秦朗怒目相向,额上的青筋爆出,我瞠目结舌,从来没有想象过,他会有这样的一面。

  女同事吓得发出一声尖叫,全场静了,没有酒杯碰撞声,也没有人欢唱,只有无人伴奏的音乐在怯怯地流淌。















44#
 楼主| 发表于 2016-2-2 16:25:09 | 只看该作者
好冷清啊,大概还有两三章,这篇就完结了

45#
 楼主| 发表于 2016-2-22 15:29:08 | 只看该作者
(九)

  几个男同事率先缓过神,过来把秦朗拉开。小张被解救下来,被人扶坐在沙发上。似乎酒已醒大半,一声不吭,大概受了惊吓。同事过来向我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我朝小张遥望一眼,他眼神复杂地看过来,似乎看穿了什么。我摇摇头,声称不知。在这种吵闹的环境,刚才的事,也就只有我们三个人知情。

  切过蛋糕后,我找了个由头,先回去了。

  从电梯出来时,电话蓦然响了。我呆呆地望着来电显示上的名字,没有接听。铃声是爱尔兰风笛,忧伤舒缓的调子,此刻肆无忌惮地在空中漂浮、旋转,带着情绪长久地催促,直到消失,接着又不带喘地再度响起。周而复始地,一遍又一遍。

  他到底想干什么?当断不断,如此这般,不过是存了非分之想。

    他准备置我于何种境地?这对我是一种侮辱。

  “你好。”我接起电话,用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

  “你在哪里?”秦朗问。

  “有事吗?”

  那边沉默了一下,“现在很晚了,不好打车,我送你吧。”

  “不用了。”

  电话的另一边静悄悄的,没有KTV惯有的嘈杂声,大概在走廊或什么僻静处。

  “你能……”他沙哑的声音略带迟疑,艰难地问:“能给我一点时间吗?”

  给他一点时间?本想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却在瞬间明白了其中含义。

  我想起了今晚小张的刁难,想起了他结实的手臂,力量惊人地一把提起小张,想起了他温雅的面容因我而变成了另一个大家都不熟悉的人。

  我并非铁石心肠,不是没有受到震动,也不是不感激,但又能如何呢?

  我无言以答,感觉到了心脏收缩的疼痛,刚才斩钉截铁的气魄已荡然无存。

  “不能。”我放低音量,担心被听出颤抖的哭腔,“人言可畏,适当保持距离吧。”

  挂了电话,穿过富丽辉亮的大堂,走在清寂的街上。星光微明,冷风吹拂着难得出没的人影,整座城都变得肃穆而暗淡,像被掏空了一样。偶有车辆从身边飞驰远去,归途匆匆,都是些知道何去何从的人呵,让我心生羡慕。

  确实不容易打到车,沿着蜿蜒的长街走了很久很久,也看不到空车。我自顾前行,内心却被牵扯得厉害,仿佛怎么努力也走不出去,还在原地画牢。拥挤的城市,建筑与建筑的空隙相隔很小,白天感觉不到它们互相勾结,到了三更半夜,它们便放开胆子,在空洞的缝隙里交头接耳,冷眼旁观。午夜的飞车党呼啸而过,醉汉不知在哪个角落爆发一两声鬼哭狼嚎。

  我忽然有点害怕,加快脚步,拼命地往前,往前,象孤军深入难测的腹地,时刻担心伏兵四起。

  “咣!”

  听到异声响动,我猛地打了一个哆嗦,惊恐环顾。路边的圾桶落下了几只酒瓶,一只受惊的耗子从瓶子中间逃窜而去,快得象一道灰黑的闪电。

  灯影晃动,前方车子驶来,到近处时车速放缓。绿色的计程车,空车,我挥了挥手,车子很快地挨到我身边停下。

  长吁口气,总算有着落了。同时,我近乎本能地感应到某种萤光的跃动和牵引,能给我希冀,能让生命与生命彼此相连,能让大地回春。于是,在打开车门的刹那,我不禁回首,随即看到了那辆银白色的车,无声无息地停在后方。我看到他在驾驶座上,手握方向盘,还有那双遥遥注视的眼睛。

  我突然省悟了这一路上他一直在相伴,那远远地跟在我身后缓缓移动的车子,不敢靠近,不敢惊扰,亦步亦趋地守护。

  他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我的手上,打开车门的手。有一瞬,我冲动地想过关上车门,立即掉转身,朝他走去。但这个念头只在心里激起微弱的浪花,不足以让我放弃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我钻进车里,把那双眼睛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让美好的人在心里一直美好下去,就算再不舍,不舍得让他就这样淡出自己的生命——至少,我可以确定自己不会在一段复杂纠葛的感情里带着负罪感步步为营;至少,可以避免三个人互相伤害、彼此消耗,充满掠夺与欺骗。

    人生不应该是那样子的,爱情也是。

    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然而无眠的,不独是我。

    半夜三点多时,接到艾米的电话。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所以一直害怕深更半夜的来电,因为那通常意味着发生了令人苦恼、犯难或不幸的事。好事从来不会半夜来敲门。

    在艾米的泣不成声中,我还是听清楚了那桩不幸的事:艾老太太忽然晕厥,送诊不久就去世了。

    几天后,我出席了艾老太太的葬礼。按艾老太太生前的遗愿,采用传统的中式葬礼,又热闹地操办了一场,在同一个地方,似乎是相似的场景,为同一个人。艾米木木呆呆的,几天之内阴阳相隔,这种剧变任谁也无法接受。

    后来从艾米亲朋那里了解到艾老太太感染了病毒性心肌炎,发病时,因心源性休克造成死亡。

    参加完葬礼,我接着又向公司请了几天事假,打了个电话通知父母,便赶回家乡。

    小时候,我明明看到了邻居叔叔身上的斑斑血迹,我明明看到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事,可他们总是惊惶失措地斥责我“胡言乱语”。事隔多年,曾经的乱象仿佛又回到了我的身体,我看到了艾老太太临终前的征兆,在她皮肤表面浮起的朵朵尸斑,预感到了她的死亡。

     或许,当年慌张的父母对此并不是一无所知。








46#
 楼主| 发表于 2016-3-3 14:24:21 | 只看该作者
(十)


    说来,我只有逢年过节时才回家。至于五一、国庆,大多时候老早就开始计划旅游出行。站在故乡熟悉的街道上,每次回来,都会发现很多建筑暗自换了面貌;而在每一条路的转角,已很难遇到儿时熟悉的那些面孔。一代一代的人消失了,从这里走出去,或慢慢地终老故土。

    渐渐地,我明白了,不管以何种方式,故乡终究会变成他乡。自古以来,我们就停不下迁徙的脚步。

    我的父母在很早以前,在我高中开始前往外地求学时,就已经明白了他们的孩子,只会离他们越来越远。

    按他们的预想,我会在外地上完高中、大学,然后就业,并顺理成章地在工作的地方找到终生伴侣,养育孩子。终其一生,都定居在外。

    可是很遗憾,我在人生的某个重要阶段掉链子了。眼看即将而立,我却还孑然一身。父母焦急,怕他们的孩子熬成老姑娘还没有嫁出去。虽然他们没有给我压力,不管行动上还是言语上。但我还是很愧疚,我知道他们为了我的婚事,承受了很多来自亲朋好友、街坊邻居的热心慰问。

    他们的关注和询问,一年甚似一年。

    如果可以,我很愿意过年过节也在外面逗留。但家乡有我永远割舍不了的亲人,所以再多家长里短和三姑六婆,我也要回去。趁他们尚未老去。

    每次踏进家门,不管什么钟点,都能闻到饭菜飘香,爸爸总是掐着我到家的点炒菜。而妈妈听到开门关门的轻响,会立即停下手中的家务事,从其中一个房间快步迎出来,接过我手上的包包或袋子,满是慈爱的眼神近乎贪婪地、紧紧不离地注视着她的孩子。

    每当触到她沉甸甸的眼神,都会加深我的惭愧。

    “死丫头,那个玛瑙哪去了?”这回,一向温柔慈爱的妈妈忽然一声断喝。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问的是我从六岁那年佩戴至今的红玛瑙。因为是用一根红绳子系好挂在脖子上,所以这几年一直被艾米嘲笑土爆了。妈妈担心绳子会老化,每年都亲自帮我更换一条崭新鲜艳的红绳。

    我曾经提出不想再戴这玩意,别的事她基本都随我的喜好,不多过问。唯独这桩小事,她显得异常强势,非依她不可的。

    “哦,弄丢了。”想起她平时的态度,我心里直打鼓,恐怕要惹她不高兴了。

    “什么时候丢的?不是跟你说过要一直戴在身上吗?难看也要戴着!上师加持过的,能保平安!”

    “丢了一段时间了,不小心弄丢的,可能绳子松了。”在妈妈的逼问下,我慌张地辩解了两句。

    “一段时间了?上礼拜在电话里问有没戴那个玛瑙,你说有戴在身上!原来是骗我?”

     妈妈着急起来,口气变得很冲,很尖锐。之前觉得她有点小题大作,也是出于对我的紧张。这会突然觉得委屈了,才刚进家门,至于为了个破石头兴师问罪责骂我么?

    “什么事啊?”爸爸本来在厨房里忙到热火朝天,听到争执,赶紧拎了锅铲出来了解情况,一看是我回来了,担忧的脸顿绽喜色。但转头看到妻子神色不对,起了疑心,询问始末。

    “玛瑙丢了。”妈妈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哭了起来。

    “你丢了?什么时候的事?”爸爸也脸色大变,焦虑中夹杂着惊惧。

    父母的激烈的反应让我始料不及,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什么让他们如此伤心。难道真的为了颗石头吗?我极力回想,从小到大的桩桩件件,那颗玛瑙是不是有什么我忽略的特殊地方?我无法理解自己到底铸成了多大的错误,才会让父母对我一反常态?

    我心里很难过,陷入巨大的恐慌。

    妈妈忽然猛地抬头,满面泪痕却非常冷静地盯着我,“还有一颗。”

    “什么?”我六神无主,听不懂她的话。可爸爸一听妈妈这么说,也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愁结的眉头也见出一点松动。

    “快去找找!”爸爸催促,其实他还没说出这句话时,妈妈就拔腿进房间了。我们站在厅里,听见房间里箱子柜子一阵翻腾,最后大概是抽屉重重地一声合上,接着,妈妈出来了。

    “找到了,你看。”妈妈提着一根绳子过来,上面赫然系着一颗红色的玛瑙,我接在手上端详,不管色泽大小,都跟我佩戴多年的那颗毫无二致。让我不禁恍惚地认为,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是掉在家里了。

    “怎么会在这里?”我问,虽有疑惑,却还是微微地松了一口气,有种失而复得的庆幸。

    “这是另外一颗,当年在寺庙请回来时,留了个心眼,求上师让多带了一颗。”

    在母亲口中得知,那家寺庙的历史已逾千年,当初主要是当地百姓资建而成,佛身有七宝镶嵌,后来几经战乱洗劫,值钱的都被搜刮干净了。直到民国最后一次重建时,铜铸的佛手突然开裂,惊吓了众僧,毕竟千年沧桑,都未能坏了佛身,如今却出了异兆,年高德劭的僧人慌忙拜忏,怀疑佛祖当初预言的佛法末世是否已经来临。

    佛手开裂后很快便坠毁,掉出了一串鲜莹光亮的红玛瑙,庙中上下,很快地转惊为喜了,认为是某种吉兆。

    后来查明了,这串红玛瑙是当初修建寺庙时,众信徒本着初心,于是一户人家再捐一颗红玛瑙,由匠师铸入了佛身。

    自民国起,这串重见天日的红玛瑙便由该寺庙供奉起来,当时还招徕了不少信徒慕名参拜。大家都相信这一串红色玛瑙有特殊的神力,它在千年以前,就被无数人的信念和善心滋养过。在千年的风霜与变迁里,聆听和见证了无数世人的命运起伏,与无数的精神力量互相感应。

    这样的一串玛瑙,如此珍贵的历史文物,我父母居然请得回两颗回家?不难想象,他们费了多少周折和苦辛,又花了多少时间和诚意,才办到的。对我们这种人家来说,这么两个石头,堪称传家之宝了,难怪弄丢了,父母反应会这么大。

    妈妈听了我的感想,像被气着了,伤心地直摇头。“你以为是因为它值钱,我们才说你的?这是关系到你生命,能保你一世平安的东西啊!”

    关系到生命?虽然这玩意很难得,但这种说法也太危言耸听了,简直把我当三岁小孩恐吓。

    “妈,你说得太严重了吧……”我嗫嚅着,虽然不相信她的话,但也不敢太反对她的意见。然而妈妈的下一句话,却让我打了个冷战,打从心底地为之震骇。

    她问:“玛瑙丢了之后,有没有看到不干净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

    我告诉了父母,关于艾老太太的事。而他们也承认了,我小时候曾经看过的那些莫名其妙的现象都是真的。童言无忌,我总是把年长的亲人或近邻去世前奇怪的征兆说破。刚开始,他们以为我是胡诌的,后来多次验证,他们才发现我的种种异常。

    我问起了当年那位满身是血的邻居叔叔,他们如实相告,不再遮遮掩掩。

    邻居叔叔是一位年轻的外科医生,在当地的大医院上班,需要经常值夜。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忙到两眼一黑,一挨炕头就能睡着,把造人的任务都快耽误了。所以,他虽然结婚两三年了,妻子的肚子却还没有消息。

    在我拒绝他用自行车载我游街后,没几天,他就出事了。

    那天晚上他本来在医院值班,后来胃溃疡发作,便跟领导打了招呼,提前回家休息。 他吃力地推着自行车快挨到家门,准备去摸口袋里的钥匙时,听到屋里传来有气无力、时断时续的呻吟声。

    都是过来人,医生当即明白屋里发生了什么事。他悄声摸进了屋子,而床上忘情欢乐的男女丝毫没有意识到,男主人在房门口站立了很久。为了制造气氛,医生的妻子还在床头柜上点着一支摇曳的香烛,他们在床上倒腾的巨大身影映在墙壁上,错乱驳杂,象在搏斗。

    妻子娇艳的脸上,柔嫩的双唇颤抖地逸出曼妙的吟哦,那是在鼓励,在索求。

    不知道看了多久,听了多久,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转身朝厨房走去,耳边一直索绕着那个男人撞击自己妻子臀部的声音。

       “直到现在,那个声音还在追赶着我。”数年前,爸爸开始以家属的身份去监狱里探望过那位叔叔。那位叔叔的亲人大多不在世上了,爸爸的定期探望,也是受医生的亲属所托。
     彼时,医生叔叔已经不再对那件事讳莫如深。

    “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他说,如果时光倒流,他还是会亲手结果了那对男女,哪怕代价惨重。因为他从不曾表示忏悔,所以没有得到减刑,最终病死在监狱。

(PS:下一章大结局~~)








47#
 楼主| 发表于 2016-3-16 15:20:40 | 只看该作者
(十一)

    埋葬邻居叔叔的地方很偏远,我的父亲曾经攀山涉水,走了十几里山路去拜祭过一次。那是一片占据了整个山谷的榆树林,邻居叔叔小时候和家人在那里生活,度过了一段清贫自守却无忧无虑的岁月。

    只是,曾经欣欣向荣、绿阴蔽日的榆林早已面目全非。那几年闹饥荒,树叶被逐一摘光,树皮也被当地人剥下来拿去充饥,造成树木成批地死去。最后草根树根也成了食物,被饥饿的人们连根拔起,给大地留下无数疮痍。放眼过去,土堆与土坑纵横交错,象一座座平地升起的坟头。直到今天,它还没有恢复当初葱茏的生机。

    邻居叔叔却还是选择那个地方为最终的栖息地,我不知道,他是对人世太过失望,还是对过去太多怀想。

    他没有后人,近亲也早已离世,他曾经活在世上的痕迹越来越少,如今,又在荒芜之地返回了大自然的无限循环之中。大概,这就是他想要的,遗忘,与被遗忘。

    “保管好玛瑙。”说完邻居叔叔的故事,母亲再一次叮嘱,似乎怎么提醒,都不放心,“上师说它能庇护你一世,不被邪祟近身。”

    我小时候百病缠身,有几次差点丢了小命,又成天看到诸形乱象,老人们认为这样的孩子出生的时辰不对,体质至阴至寒,容易感应到阴阳交汇的情况,也容易被不干净的东西“盯”上,误以为我是同类,恐怕养不大,早晚会被“他们”带走。

    当年馈赠玛瑙的高僧,了解了我们家的苦恼后,自有一番通达的见识:玛瑙供佛千年,灵性自在,犹如世间一滴破除迷妄的清水,足以让徘徊于无明的邪祟悬崖勒马,迷途知返,不会裹挟不相关的人赶赴属于他们的归途。

    母亲一直坚信高僧有过人之处,对他的指示深信不疑。并且多年来严格遵守与监督,不让玛瑙离我左右。而我自从佩戴此物之后,再没有看到污浊异象,身体素质也日渐转好,直至今天。

    父母对我只有一个要求:平安。

    我手中捏着那颗鲜亮的玛瑙,就象捏着他们的命脉。想起这些年来,父母对它的紧张,我却总是一副不以为然,真的太糟蹋他们的用心了。不管事情的来龙去脉有多么荒谬,不管我相信不相信,也不管我心底还有多少疑问,我都不能再辜负,让他们为我担惊受怕。

    “妈,我这次回来,还有个事,”我犹豫了一下,委婉地说:“我想回祖屋那边看看。”

    “回那边做什么?”母亲一下子警觉起来。

    “想看一下红梅,我梦到她了,她好象过得很不好,我担心她……”我内心有些忐忑,不清楚过去了那么多年,母亲是否还象当年一样,嫌恶那个相貌丑陋的女孩,严厉制止我们来往。

    “不用去看她!”母亲一下子跳起来,打断我,口气专横地下结论:“你们俩个不适合做朋友!”

    没想到她的反应如此过激过敏,我气愤不已。

    “妈,你不能瞧不起她,她长得不好看不是她的错,你不能这样歧视一个已经很不幸的人!”

    本来我可以瞒着她们,私下寻找红梅。但自从搬离祖屋后,再没有回去过了,早已忘记了地址和路线。

    小时候,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我看到的都是她对我的慈爱,也习惯了对她顺从,因此没有怀疑过她的心肠。但事实摆在眼前,我的母亲确实有非常冷酷的一面,这种新的认识让我心乱如麻,我为她的言行和观念感到既羞愧,又痛心。

    “红梅其实……”这时,父亲突然发话了,语声干涩吃力,吓了我一跳,疑心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但母亲立即刮了他一眼,父亲只好咽回半截话,重重地垂下头,噤声不语。

    母亲的霸道和父亲的欲言又止,让我有种强烈的不安。好象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却一无所知。又仿佛置身漩涡的边缘,明明三个人都已经被挟卷,一步一步迈向深渊,大家却还装聋作哑,不许说破。

    “告诉她吧。”半晌,父亲再度开口。

    “不行!”母亲还是非常抗拒,“孩子会受不了!”

    “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就算接受不了,也总有一天会明白的。”父亲缓缓地抬起头,他的声音像被风干了一样,听不出原来的滋味与情感。

    母亲还想说什么,瞥见父亲脸上的神色,微微错愕了一下,又对上我乞求的眼神,最终长叹了口气,不再干涉。

    “红梅,是你的姑姑。”他说。

    “姑姑?”我一下子联想到姑婆的两个女儿,一个比我大一岁,一个比我小一岁,但按辈份,我得尊她们一声姑姑。儿时逢年过节,父母总会带着我去看望姑婆一家,我和两个姑姑玩得不错,都是直呼其名,但长辈们却迂腐,屡屡纠正我的称谓。

    我心里别提有多别扭呢,跟我一般大,凭啥要我叫姑姑?加上邻里多事的小孩子听到,纷纷奔走相告,结伴前来取笑我这个小小辈。久而久之,我也就再不喜欢去姑婆家了。

    “难道,红梅是哪个姑婆或远房亲戚的孩子?”我竭力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红梅的父母是谁,印象中,好象没有见过她的父母。

    “她……”父亲声音哽咽,有点说不下去。我吃惊地望着他,忽然意识到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一种可怕的直觉攫住了我。

    “她是你的亲姑姑,是我的亲妹妹。”他满脸愧疚,甚至伤痛。

    “姑姑……妹妹……”我呢喃着。

    猛然明白过来,脑袋象被狠狠地轰了一下,父亲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爷爷奶奶生了一个比我父亲小很多的女儿,还是说,红梅她根本早就已经……

    陡然心惊,我想起爷爷奶奶,在我出生前七八年就已经去世了,不可能育有红梅这么小的孩子。我还想起红梅经常在我家不分昼夜地逗留,有时甚至整宿整宿地与我同床共枕,父母对此却视若无睹——

    我打了个寒噤,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爸,到底是怎么回事?红梅是不是……”

    问不出口,但父母却明白了,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便朝我颔首,默认了一切。

    “1960年1月18日,”父亲说:“她是那天去的。”

    那年,红梅姑姑七岁,比我父亲小两岁,因为脸上有一块丑陋的胎记,所以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以及红梅姑姑的爷爷奶奶,都不大喜欢她。从小就是爹不疼、娘不爱,邻里乡亲也不待见的一个孩子。但我父亲,红梅唯一的哥哥,却很疼惜她,处处护着她。

    村里的野孩子,一天到晚都在想方设法折辱红梅。只要看到红梅出现,就会尖声朝她大喊“丑婆娘,没人要!”红梅在溪边洗衣服时,同龄的孩子们就会故意在她身旁拍水,把她全身打湿,或者把红梅手中的衣服扯走扔到水里,衣服在溪沟里顺流而下,红梅淌水踉跄追赶,孩子们在后头笑得前合后仰。

    谁说孩子就一定是天真无邪的呢?他们的心里,大多时候住了一个自私、扭曲、邪恶且蒙昧的怪物。那个怪物需要经过很多的教化、熏陶,以及身边的人言传身教,才能被驯服,才能让他们长成一个正常人的模样。

    红梅的哥哥,我的父亲,没有少用拳头威胁那群野孩子,但无济于事,小小的乌合之众,忘性很大。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家人并没有把孩子之间的纠纷当一回事,顶多是给予不痛不痒的责罚。所以,他们有恃无恐。

    红梅的日子不好过,但在她七岁前,也就仅限于此。

    饥荒,是在她六岁那年爆发的。大江南北地蔓延开来,人们逃无可逃。凡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能抓能吃的,都被吃到消声匿迹。田野,山林,早已不见一丝绿意。

    那年霜降时,很多人开始悄悄地半夜出去扒坟,把尸体扛回家,天寒地冻,据说能存放一个冬天。路边横七竖八躺着的饿殍,露出森森的白骨,他们臀部和腿上的肉忽然不翼而飞,被人片下来拿回家煮了。

    村里很多孩子,前一天还在野外埋头觅食,第二天就看不到他们瘦骨嶙峋的身影。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红梅就是在那个时候,家人决定让她消失的。而她的消失,成全了一家人度过了最艰难的隆冬。

    “……别说了!别说了!”我毛骨悚然,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跳起来,离了父亲几步远,“你们,是你们……把她吃了?”

    手指着父亲质问的时候,我的牙齿不停地上下打战,多希望他告诉我,他没有。


(PS:亲们,很抱歉,本来这篇小文预计今天结局,但某门最近出了几个状况,来不及写,所以只能把结局挪到下礼拜六了。望见谅,海涵!)


48#
 楼主| 发表于 2016-3-18 10:57:53 | 只看该作者
结局(上)

    没有理会父母感受,我连夜赶回了A市——与其说赶回,不如说是逃跑。

    在高铁上,我晕车了。平生第一次晕火车。脑袋无力地靠在玻璃窗上,胸口好象注满泥浆,闷胀沉重,呼吸困难。

    以前坐高铁,从来没有听到什么噪音,这次却不一样,对声音异常敏感。火车疾驰飞掠时,一路伴有轰隆隆的刺耳声响,仿佛火车不是在轨道上行驶,而是从我的身体穿过,在我身上一遍又一遍地碾压,与其同时,脑海出现无数错乱的画面正兴风作浪,我被折磨得虚弱不堪,生不如死。

    爸爸……我的父亲,他吃过人肉……他吃了他的妹妹……红梅……

    我应该叫红梅姑姑……

    想起红梅的脸,想起红梅姑姑陪伴的整个童年,我再忍不住,一阵翻江倒海,在座位上俯下身吐了起来。白天吃过的早已被胃酸融化的食物,全被压挤,倒抽出来。旁边的乘客大惊失色过后,帮忙请来乘务员处理。

    又休整了两天,我才去上班。期间母亲打了几个电话过来,我敷衍了两句就赶紧挂了。怕从她嘴里听到一些安慰或劝解的话。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母亲说,不能怪父亲,毕竟当初掐死红梅姑姑的不是他,而是我的爷爷奶奶。至于吃人肉,那是实在没有办法的事,那个年代,村里很多家庭都这样,牺牲一两个人,可以成全一家子。

    在这种灾难面前,最先被牺牲掉的,肯定都是家里最没有地位的人。

    我没有想到那段血腥和野蛮的历史,离我如此之近,就在我的家庭、我的身边发生。

    因为贫穷和饥饿,因为生存的威胁和对死亡的恐惧,人们日渐崩溃、疯狂,心智一点一点地被蚕食,只剩下生存的本能。食物遮蔽了人们的眼睛,求生的欲望剥夺了人们的心性,在那种时候,人们没有情感,天性已被泯灭,万事万物被重新分类成:可以吃的,和不可以吃的。

    艰难的生活,让人们保不住尊严,甚至保不住人性。

    人们匆匆地掩埋那段难堪的历史,鬼鬼祟祟地抹杀自己所犯的错误。所有的记述,都在闪烁其辞。没有人为那段艰难岁月里死去的无辜忏悔,哪怕是说一句惋惜的话。

    我忽然醒悟到,红梅的来意。她一直逗留在我身边,是因为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就这样被家人掐死,被历史掐死,所有的人,都欠她一个交代。

    渐渐地,我上班效率奇差,经常忘事,头痛失眠。夜里躺在床上迷糊时,红梅便来造访,她以前所未有的可怕形象出现。我一度分不清那些景象是自己的臆想,还是幻觉、梦境。

    我看到红梅姑姑趴在帐顶,身上的血肉一块一块地朝我坠落,像铁烙一样砸得我浑身如烧灼般剧痛难忍。她脸上的胎记爬满无数忙进忙出的蛆虫,红梅故意地左右摇晃,把那些蛆虫刷啦啦地洒落在我身上。那些小小的,灰黄色的虫子在我的皮肤里蠕动,试图钻进我的皮肉。我拼命地拍打,却怎么也甩不掉这些来势汹汹的死神。

    是的,红梅是来找一个交代的。而那个交代……大概是冲我而来。因为她的哥哥,我的父亲,背叛了她,坐视她被残忍地杀害烹煮,接着又用她的血肉续命。她需要有人为她的悲剧负责。而那个人,是我。我的父母大概在多年以前便已知晓,红梅姑姑选中了我。所以他们千方百计地让我摆脱红梅,并搬离了祖屋,斩断我与她的一切联系。

    我和她的“联系”,确实中断了二十多年,但如今又确切无疑地,我们又重新“联系”上了。

    我不知道该向谁求助,不知道谁能驱除我的梦魇。我不敢挨近床铺,整夜整夜地开着灯,打开电视,企图让光明和人气包裹着我。尽管如此,恐惧的滋味还是无处不在,我战战兢兢地蜷缩在沙发一角,手里紧握着那颗红玛瑙,就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欲哭无泪地等待天亮。

    艾米请了半个月事假后,终于返回公司了。然而,她并不是回来上班,而是回来辞职。艾老太太走得太突然,给艾米带来悲痛之余,也让她重新思考和审视了自己与家人的境况。

    “生命太脆弱,肉体太不堪一击了,人说没就没了。”艾米不胜感慨,“我真的害怕了,害怕已经上了年纪的父母会有突然的变故,或者害怕他们的健康突然出现状况。”

    “明白。”我说,“能陪伴家人,比什么都重要。”

    在这以前,我心里的确经常浮现这种念头,但现在,却充满挣扎。

    我很羡慕艾米能这么痛快地决定回到父母身边,常伴他们左右。离开A市的前一晚,艾米请公司里一些交情尚可的同事到酒店里吃了一顿散伙饭。        

    人还没有到齐时,我和几个女同事坐在沙发上等,边说些闲话。起初,她们会跟我搭拉几句,后来,发现我魂不守舍,对别人的话没什么反应,或者反应总是慢几拍之后,便把我踢出聊天的圈子。

    忽然,在应酬其他同事的艾米坐到我身边,悄声说:“对不起,没有事先跟你说。”

    “什么情况?”我困惑地望着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艾米定了定神,好象惊觉我哪里不妥似的,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两遍。

    “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瘦了这么多?”艾米象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一样,一把捏住我的下巴,开始品头论足:“面无血色,眼眶乌黑,眼神涣散,经常熬夜来着?”

    “最近……”有一瞬间,我很想告诉艾米。把所有的事,红梅姑姑以及她奶奶的事,和盘托出。或许说出来,就算于事无补,但心里可能会轻松一些。我太需要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了。

    可是,当看到她的脸,那张尚未从悲痛中完全走出来的脸,我忽然于心不忍。何必在这种时候,还给她增添阴霾?

    我拍开她的手,扯了个谎:“最近熬夜看韩剧,被男主迷得死去活来,所以睡眠质量不太好。”

    艾米一听,挑挑眉毛,揶揄道:“这把年纪还有少女心,不赖嘛。”

    “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我问。

    “看那边。”艾米眼风一扫,用眼神示意我望过去,几个男同事站在窗边交谈,其中一个,是秦朗。

    在我遥望着他时,他似乎有所察觉,微微地侧过脸来,毫不意外地迎上我的目光。一刹那的对视后,我装作不经意地错开交缠的视线。

    然而这种刻意,大概只能瞒过身边的艾米,却骗不了他。

    互相关注的两个人,即便阻隔重重,即便没有只言片语,只要一个眼神,便能接收到旁人无法读取的,最微弱的信息。我带着一种奇异的甜蜜和罪恶感省悟了这一点。

    “人都进来好一会了,你都没发现?昨天到技术部找佳佳时,刚好秦朗也在,就客套地问他要不要过来,没想到他还挺不客气的,一口就答应下来。这事忘记跟你打招呼了。刚才还以为你会介意,我看是白担心了,你呀,根本就是若无其事。”艾米说着,又想起另一桩事,“听别的同事说你回了一趟老家后,变得神经兮兮的,整个人像丢了魂,家里没什么事吧?”

    “有事。”我笑说,“韩剧看多了,大概已经有点轻度脑残。”

    艾米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辨别我的话可信不可信。

    稍停会,她笑了笑,叮嘱了句:“少看点。”换作以前,她肯定会揪住话题,使劲埋汰我。现在,她没有开玩笑的心思了,她还没有恢复到以前的身心状态。

    开始上菜了,大家便从包厢的沙发、茶座各处站起来,往餐桌聚拢,落座。

    最先上的是海鲜炖盅,两三位服务员麻利地在每人面前摆上一盅汤,里面放置了一个鲍鱼和几个干贝等物。我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还是用勺子舀起清汤慢慢喝了起来。喝到一半时,发现鲍鱼粗砺灰黑的硬壳朝上对着我,于是我用勺子把它翻了个身,以为会看到淡黄色的鲍鱼肉,然而猛一入眼的,却是一块青紫色的东西。

    怎么回事?

    我怔了怔,难道这个鲍鱼变质了?想到自己已经喝下不少汤,顿时反胃得不行。

    正准备跟服务员说时,又多瞅了一眼那个变质的鲍鱼,青紫色的肉,上面还长了一从毛发一样的东西……忽然觉得似曾相识,好象在哪里见过。

    红梅的脸,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我像被一道霹雳打中,听见咣当一声,手中的白瓷汤勺摔落在大理石圆桌上,碰翻了一个水杯后,滚落在包厢的地毯上。

    手脚打颤,我拼命地往后挪动身体,企图躲开眼前的炖盅。哪里是什么鲍鱼,分明是红梅脸上的胎记,从她脸上刚切割下来,边缘附带了一圈正常的肉色,并渗出缕缕血丝。

    “我不要吃……”我方寸大乱,惊恐地低喃出声,“不是我,我没有吃过你的肉……”








49#
发表于 2016-4-1 09:25:26 | 只看该作者
等着结局下哦。。。
50#
 楼主| 发表于 2016-4-1 11:18:15 | 只看该作者
新丰家园 发表于 2016-4-1 09:25
等着结局下哦。。。

哎,不好意思,这篇不小心越扯越长,等下更新结局(中)
51#
 楼主| 发表于 2016-4-1 11:18:44 | 只看该作者
结局(中)

   “小鱼,小鱼怎么了?”同事们面面相觑,诧异地望着我。

     “脸都发青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坐在旁边的艾米忙拍了拍我的脸。

  感觉到艾米手上的温度和力度,我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些,但还是说不出话。这时,我看到有同事站起身,似乎想过来帮忙。

     “胃有点疼。”我连忙摆摆手,表示不需要帮忙。但已经来不及阻止,秦朗早已离了位置,大步来到我身边。

     “我送你去医院检查。”他迟疑了下,试探着搀扶我的手臂。

     “不用了,胃疼是老毛病。”我婉言推辞,由于惊魂未定,防御性地往旁边躲闪了一下。虽然是无心之举,叫人看起来却像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

     秦朗吃了一惊,见我的肢体语言如此抵触,提醒了句:“小鱼,我们是朋友。”

     我有点尴尬,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这样扭捏和避讳,实在没有必要,因为他只当我是朋友吗?还是在责怪我没有把他当成朋友?抑或在说明,我们,其实可以成为朋友?

  同事们在一旁怂恿:“小鱼,还是去检查一下吧!”

  “是啊,大家都看出你最近状态很不对劲,早想劝你去检查一下身体,当图个放心。”

  经不住大家的轮番劝说,形势所迫,我只好默许了。跟着秦朗来到车库,他体贴地为我打开副驾车门,我坐在车上,心里七上八下,想着到了医院怎么收场。

  秦朗见我六神无主,帮我系好安全带,然后小跑着绕到驾驶座。

  “我其实没有胃病。”瞧见他准备发动引擎,我赶紧坦白。

  秦朗侧过脸望着我,眼睛里满是不明确的探究,“你刚才,是被吓着了?”

  那张线条刚毅的脸,有几分成熟男人的坚定和沉稳,让人心里不由生出信赖。

  我点点头,决定告诉他。

  “你相信鬼神吗?”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我仍然心有余悸。

  秦朗微怔,大概没料到我会问这种问题,但他还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才字斟句酌地回答我:“如果看到了,会相信。”

  “就是说,你不相信?”他的答案让我有点失望,显然不能继续往下说了,否则,他可能会笑话我。

  “我是经验主义者。”仿佛为了安抚我,他补充了一句:“不过,我相信命运。”

  “相信命运,是你的经验之谈?”

  秦朗没有立即回答,他盯着前方某个点,神色变得有些迟滞。酒店的地下车库昏暗静寂,整齐排列着默然的车子,像无人问津的废弃仓库,偶尔有车辆打着近光灯进出时,才带来一点活动的生机。

  我模糊地意识到,秦朗的思绪可能回到了过去的一段岁月里。我听到了他无奈的轻笑,像在对我说,又更像在自语:“诗经里有一首《汉广》,感觉就像为我而写的。”

  汉广?

  看不出他还有文艺的一面。诗经里有几首我比较喜欢的诗,这是其中一首,其曰: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我心中一跳,明白了他暗指什么。

  他忽然转过身和我长久地对视,目光沉沉,泛起一些悲伤的流光。

  谁也没有开口,空气中被遗憾的酸涩填满了。

  沉默了一会后,秦朗用沉缓的语调告诉我:“高二升高三那年,我转学了。遇到一个女孩,但是错过了她。”

  什么?!

  我瞪大眼睛盯着他,心里翻涌出一阵阵的羞窘和恼怒,原来是我自作多情,原来刚才白感动了!

  虽然心里有一百个不爽,但碍于礼貌,也为了不让他看出我的无地自容,只好虚情假意地关心他的陈年往事:“你为什么转学呢?”

  “我被学校开除了。”他若无其事地说,好像那没什么大不了。

  “啊,为什么?”

  “因为打架。”秦朗平静地陈述:“把一个同学打伤了,好像是肋骨骨折。同学的家长闹到学校去,还报了警,拘留了我两天。学校迫于压力,所以把我开除了。”

  我努力冷静了下,接着淡定地问:“为什么打架?”

  秦朗摇摇头,“忘记了。只记得那个年纪,过于自尊敏感,头脑容易发热,很容易做出冲动、过激的行为。”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想起高中时,班上有两个男同学好好地上课上着,突然大打出手,拳脚交加还嫌不过瘾似的,最后抡起板凳劈打起来。那一架打得惊天地泣鬼神,周边的同学霎时作鸟兽散尽,把文弱的英语老师吓得不轻,想拉架又不敢靠近。最后学校记了过,查清楚打架原因,竟只是因为其中一个同学调侃了另一个同学暗恋谁。

  因为一句口舌或一个眼神就打起来的少年并不少见,说到底,这是血气方刚,激素活跃又缺乏思考能力,容易一触即发的年龄阶段。

  “想不到打一次架的代价这么大。”我扯了扯嘴角,笑道。

  “不止一次,以前经常打架。”

  我张大嘴巴,再次感到意外至极,一下子想到那天晚上他和小张的冲突,那种暴戾,原来一直潜藏在他骨子里,只需要合适的契机,就会被唤醒。

  “真看不出你以前这么流氓……”

  听到我这么说,秦朗有点腼腆地笑了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你现在挺好的,”我问,“什么时候回归正常轨道的?”

  “转学后就改了,因为新环境,”他眼神微微一黯,“也因为遇到了那个女孩。”

  到底还是把话题绕回来了。

  我只好礼节性地,心不由衷地追问:“你们之间,一定不少故事吧?”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回想起那个女孩,他脸上流露出的遗憾,无法掩饰。

  那年,秦朗的父亲动用了不少关系,才把他转学到一所还不错的中学。但鉴于他的不良履历以及糟糕透顶的成绩,本来应该升读高三的他,新学校却决定让他重读高二。

  寄宿在新学校,秦朗很少回家,再不用面对长期失和的家庭,加上离开了原来紧张的人际环境,使得内心的戾气没有爆发出来的机会。在孤独的时间里,他学会了沉淀和反思,性情也渐渐乖顺了不少。另外,秦朗虽然成绩不好,但在体育方面,却是个健将。篮球打得不错,足球尤其踢得好。他不主动惹事生非,却也并不热衷学习。一有机会,就逃课去踢球。

  在那个绿茵茵的球场,他是个尽兴的少年,汗水仿佛涤荡了他的顽劣与不堪,他无忧无虑,在阳光下如驰骋的骏马,肆意奔腾,放空身心,就像得到某种忘怀的解脱。他由衷地热爱着这样的时刻,每次晃过对方的拦阻,猛地踢出关键的一脚,都带有无尽的酣畅。

  但那一天。一个不慎,让飞出去的球偏离了正常的路线,堪堪地击中了一个过路的学生。

  女孩惊叫一声,蹲下身痛苦地捂住了脸。秦朗赶到她身边,问她要不要紧,需不需要帮忙。女孩似乎被足球击懵了,语无伦次地回说了几句不要紧。虽然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抬头,大概担心被看到红肿的半边脸,但他还是记住了她的长相。

  落在路旁的几本书,经风一吹,像谁的手在一页一页地翻阅。那是高三的教科书,女孩是高三的学生。

  自那天后,秦朗偶尔会看到女孩打球场的那条小路经过。似乎上一次的事件留给她不小的阴影,每次路过时,她都会小心翼翼地左窥右看,确定安全了,便加快脚步离开。每当那种时候,女孩颤抖的肩膀都会让秦朗发挥失常,要么稳不住球,要么索性隐而不发,只有等她完全走过去了,他才松一口气,恢复如常。

  学校每个月都会召集学生,开展一次有关住宿问题的会议,鼓励学生参与探讨,积极发言,以便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创造更好的住宿环境与完善管理。

   一通无聊的官样腔调和走过场似的意见后,他听到了女孩的发言。女孩直言不讳,先是道出高三的学习压力太大,太苦闷,又温和地批判了学校的生活管理太苛刻呆板,引来很多高三学生的共鸣和掌声。

  女孩接着建议学校应该适度放松一些限制,比如允许学生在宿舍栽种一些绿植,她还自称查阅了相关心理书籍,说绿植对缓解压力有显著效果。

  “……看着花花草草发芽、成长、开花、落叶,在照料它们的过程中能得到愉悦;在见证它们的生命更迭时,让人动容,但同时也会得到一份忘怀的解脱。”

  他对花草没有兴趣,但还是深深地受到震动。这个女孩对生命的感悟,比同龄人来得强烈而深刻。他内心有块地方被激活了,忽然对生活有了陌生而明确的憧憬,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从心底升起。

  他意识到,尽管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与这个规矩自律的女孩有着天渊之别,但在对生命的体悟上却意外地境智冥合。他确信他们能互相理解,因为彼此之间通达无碍。

  他开始默默地关注她,就像守护着内心的向往一样。高三的学生进入了紧张的备战状态,埋头苦读,很少在外头活跃地参加活动,她也不例外。但他找到了能经常偶遇她的路线。每天差不多同一个时间,他们会在同一条路擦肩而过。那一刻,心跳的节拍快到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脚步着地,当两人远远错开时,他才敢回头遥望她的背影。

  如此,从冬到夏。

  但她从来没有回过头,她从来就不知道他的存在。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告白,他很满足于每天短暂的相遇,分开。他没有怀疑过,以为可以一直一直地遇上她。

  直到高考前夕,他才猛然惊醒,明白了高三和高二的本质区别。一旦高考结束,也就意味着他和她结束了。再不会有什么偶遇,不会有激动的心跳,让他去期待未来的每一天。

  他准备好一封长长的信,修改了几遍,想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交给她——无论结果怎么样。但他实在找不出合适的机会,他不想在这种时候带给她一点点困扰。等高考完了,再亲手交给她吧。

  但他远没有想到,高考结束当天,她就离开了这个城市。走得那么匆忙,那么突然,连毕业典礼都没有参加。后来几经周折,打听到她考上了一所重点高校。

  她在前方,他努力追赶。

  一年后,他也到了那所高校,但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女孩,这才明白当初打听到的,只是一个同名同姓的女孩下落。

  说到这里,秦朗停顿下来,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

  我咬紧嘴唇,感觉到透不过气来。

  在他追忆足球击中女孩时,我隐隐约约地想起了一些似曾相识的往事,直到他描述女孩在住宿会议上提出栽种绿植,我才终于肯定,原来我们……

  他没有继续寻找她。或许是因为来日方长,他不想太刻意;也或许因为太年轻,想法多变,容易炽热的心,也容易冷却。

  “毕业这几年,经历不少事,换过两份工作,前前后后也换过几个女朋友。很少想到她。”秦朗望着晦暗的前方,继续回忆:“但她偶尔还是会出现。有时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她会不期而至;有时在路上遇到身穿中学校服的少年人身上,会看到她的影子;或者是小区楼下的那丛绿植,都会让她的音容重新聚合。甚至有时,在女朋友的脸上,也能看到她当年那种让人想呵护的怯弱。以前不能确定的事,现在岁月让我看清楚了,人生最初的底色,一旦定下基调,就很难更改。”

  他失笑摇头,“只是明白过来后,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她应该嫁人了,所以,我也打算成家了。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我换了新的工作,一切都该是新的。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新公司报道的那天,重新遇上她。阔别11年,她整个人好像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又好像跟当年一样,没有一点变化,很奇怪的感觉。”

  秦朗说到这里,重新看着我,“那时,她在午休时间观看一部烂片,却很动感情地哭得稀哩哗啦,我进来大半小时了,她都没有发现。”

  空气好象变得稀薄,我转向窗外,深度呼吸。

  “她桌面上,不出意外地摆放了一盆绿植,是一株红掌。我偶尔在加班后,走到她办公位置看看,如果她刚好也在呢?但她的部门都是准点下班,空无一人。我对着那件红掌发呆,我已经有了无数的机会偶遇和开口,但我却还是不能够。有一次,带着墨迹没干的文件,不小心把她的红掌弄脏了……”

  眼底一片酸涩,我用力地眨了眨眼,不让里面的液体汇聚。

  “你为什么不冲洗干净?”

  “为了证明我来过?”他自嘲似的轻轻一笑。

  “来过又如何?”不过是一个过客。

  “小鱼,我不想认命。”他音量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如果你对我有信心,我会证明给你看,我可以改变命运。”

  说着,他拿起手机,准备拨通电话。

  “等一等,别这样!”我忽然明白他要做什么,为了制止他拨号,脱口便说:“我是对我自己没有信心!”

  他的手指微微一颤,停顿一会,“我知道你不是那种有悖常理的人,我也知道,你可能会看不上我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但我想清楚了,不能一错到底。和她说清楚后,我会努力争取——不管你会不会回心转意。”

  一切变化来得太快,即便我多么想遵从自己的内心,但还是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先送我回家吧。”我回望着他,“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我确实需要冷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可信不可信;他身上无疑有着各种缺点以及自私的品性,我是否真的能接受。这些年,对他,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

  大概我后面那句,给了他某种希望的暗示,他紧张的神情一下子出现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我等你,不管多久。”他在我耳边轻声说。我像受盅了般,脑海一片空白,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秦朗发动引擎,回头倒车,正要驶离车库时,我下意识地摸了摸佩戴在脖子上,让我感觉安全的东西,却发现那里平滑如斯,空无一物。

  “怎么了?”秦朗发现我的异样。

  “玛瑙不见了!”我大惊失色,跟他简单地说明了那颗红玛瑙跟了我很多年,对我很重要。

  “别着急,”他安慰我,“应该遗漏在包厢里了,你在这边等着,我上去找一下。”

  秦朗马上下了车,关上车门,步行到电梯口。十几分钟后,我看见了他从电梯里出来了,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朝我高高扬起。

  从动作和表情上判断,不难猜到,他找到那颗玛瑙了。

  然而,我却捂紧嘴巴,眼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他的腿,两条腿,凭空消失了。我又看到了异象,这次出现在秦朗身上,他像一个被生生砍去了两条腿的人,上半身悬空,朝我快速地移动过来。

52#
 楼主| 发表于 2016-4-8 15:29:59 | 只看该作者
结局(下)

  车门一开一关,秦朗已坐在旁边,语气里高兴自得:“找到了。”

  一根红绳系着的玛瑙在我眼前来回晃了两下,我勉强作笑,接在手上。刚擦拭完的泪水又猝不及防地涌出来,我赶紧别过脸。

  秦朗显然看到了,那一瞬间,我瞥到他顿转惊愕的脸。窗外光线昏暗,静穆深幽,泪眼迷蒙中,什么也看不清楚。

  “能问为什么吗?”他的声音,像在空洞的车库里做出的试探,显得寂寥而无力。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秦朗默不作声地等待我的回应,然而空气里只有轻轻啜泣的声音。忽然,我感觉到脸上温柔的触碰,秦朗伸出手帮我拂拭泪水。因为唐突,他的手起初显得有些犹豫,肌肤相碰时能感觉到他手指的轻颤和动作的小心翼翼。

  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富于感情的人,此刻就在我的身边,完完整整的,与我相连。恐惧让我丢失了羞臊之心,我对他的存在贪恋不已,害怕一切都是虚妄,转眼就会消失。

  “你是不是……决定了?”

  决定什么?我诧异地望着他,之前在他眼里燃亮起来的某种希望,渐渐熄灭。我明白了,他以为我不考虑这段关系了。真是傻瓜,我破涕而笑,但一个笑还没有生成,又悲从中来。我得想想办法,他年轻健康,到底会遇到什么不测之祸?他不能出事。无论无如,我都要留住他。

  我掏出手机,看到低电模式,电量撑不了多久了。

  “送我回家吧。”顾不上多作解释,我又重复了之前的要求。

  我要去问问父母,他们对这种事已经有了一定经验,或许他们能想出什么办法,又或者,他们可能会认识破解这种厄运的高人。我得救他,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得救他。

  一路上,我泪流不止,不敢去看他的双腿。他一只手控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与我十指相扣。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害怕路太短,害怕明天太遥远。

  快到寓所时,前方堵车了,长长的车队难解难分,一眼望不到尽头,看样子短时间内无法畅通。我心急如焚,迫切希望早一点得到父母的指示。

  “我有点急事,先在这里下车。”丢下这句话,我打开车门,冲了出去。小跑了一段路后,绕到另一条街道时,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第一遍无人接听,我又重拨了几次,三四分钟后,终于有人拿起电话,是父亲,我稍微松了口气,他却还有点心虚。

  我简单而直接了当地说了一遍秦朗的事,他沉默下来,我不再多问,给他充足的时间思考。

  等待的时间里,我的心揪得紧紧的,呼吸不畅,仿佛有人扼住了我的脖子。我在等待宣判。

  半晌,他问:“这个人,是不是对你很重要?”

  我说是,他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他才用充满歉意的语气告诉我:“女儿,很对不住,这个事情我们无能为力。”

  我失声哭出来,忙掩住嘴巴。

  “你们……你们能带我去见见当年赠送玛瑙的法师吗?或许他有办法?”

  “那位上师几年前就已经圆寂了。”父亲很不忍,“不过我们可以……”

  他没说完的话,被迎面吹来的冷风吞没了。手机耗尽最后的电量,一声提示后,自动关了机。我僵直着身体,仍保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心慢慢沉了下去,只觉有一扇大门朝我缓缓关闭。

  刺耳的喇叭鸣声大作,有个司机探出脑袋朝我粗鲁地大骂:“X你奶奶的!不要命了吗?”

  我吓出一身冷汗,迅速地跳到路边,刚才不是司机眼明手快,及时刹车,恐怕就撞上了。因紧张而攥紧的拳头,此时才感觉到捏住的是一件硬物,硌得手掌生疼,摊开一看,原来是那颗玛瑙……

  几乎是灵光一闪,我蓦然想到,能保我平安的东西,或许也能保他平安呢?

  我的想法非常朴素,一物一制,若有鬼神作祟,那必有相应趋避之物。不管这种因果多么牵强,对我来说,都值得试一试。我决定马上回到秦朗身边,说服他把玛瑙长久地带在身上。

  之前那条路水泄不通,不过一街之隔,这条路却是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终于逮着一个车流空档,我决定横穿马路,提步左顾右望,忽然感觉到一束幽深的目光锁在我身上。

  在路的对面,站立着一个瘦瘦小小、身穿红色棉袄的女孩。衣服上怒放的大红牡丹,有碧绿的叶子盘绕围拱,在路灯的照耀下张牙舞爪。

  是红梅,她朝我摇头,不知道是在嘲笑我做无用功,还是阻止我踏出这一步……

  我全身猛地抽紧,呼吸急促,下意识地往后退缩。

  “小鱼,不要——”

  秦朗的声音,凄厉而突兀地把我从惊震中唤醒,回头一看,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像滔天洪水般冲撞过来,我的双脚像被钉在地面动弹不了,只得崩溃地放声尖叫。

  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在最后关头,一道力量从后背灌入,猛地将我推了出去,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像羽毛一样轻盈,在空中翻跃出一个弧度后,重重摔落在地。

  后脑勺一阵剧痛,我摸到黏稠温热的液体,接着又听到无数的轰鸣,像从脑中炸开的声音。

  我吃力地爬起身,看到身边渐渐围拢了些人,隔着一段距离对我指指点点,有人在打电话,有人试图过来查看我的情况,跟我沟通。

  “不要动,120马上就到了。”

  “秦朗呢?”我问,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微不可闻,旁人听不真切,于是我又拼尽力气问了一遍。

  大概有人猜出了,朝某个方向指了指。

  视线穿过人群里豁开的一端,在那辆白色的面包车底下,缓缓流出一大滩暗红色的鲜血,秦朗的手,从车底伸出,了无生气,一动不动地暴露在外面。

  那只刚才还和我十指紧扣,拭过我眼泪的手……

  我喘息着爬向他,脑袋里面的轰鸣声越来越响,路面好像在剧烈晃动,天地仿佛已经颠倒过来,整个世界都在旋转,绞拧成一团。我越来越使不着力气,远远地朝他伸出手,多么想再一次握紧那只手,永远永远都不放开。

  红梅,在这个时候来到我们中间,阻挡了我爬向秦朗的路。

  整个世界都是混乱扭曲的,只有她的脸,像跳脱出来了一样,清晰得触目。她蹲在地上,脑袋缓缓朝路面放低,侧着脸与我对视。过一会,她伸出小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

  “放开我——”我大喊。眼前出现一片迷雾,我什么也看不见,像彻底掉进混沌的泥潭,身体沉重得不断陷落,肉体像被零碎肢解了般,个人意志无济于事,拼凑不出一副有力量的躯体。

  我求助无门,一度以为情况会越来越恶劣,我会被分解成细末,如飞灰。

  只有红梅的手,依然执拗地牵扯着我,拖拽着我,明确地引领我往一个方向前行,前行。

  我睁开眼,看到属于人间的曙光。

  “小鱼,小鱼醒了。”艾米和两个同事围着病床,看到我劫后重生,脸上无不流露欣慰。

  “秦朗呢?”

  他们闻言,不约而同避开我的目光,低下头,都不愿意回答这种问题。

  我忽然恶心起来,连连作呕。艾米赶紧从床底找出痰盂,边说:“医生说会有呕吐这种反应,初步诊断是脑震荡。还好你及时醒过来,不然可能远比这个严重。但还需要进一步做腰穿检查,颅骨X光片……”

  “他怎么样?”我抓住艾米的手,近乎哀求地问。

  艾米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措词,“他还在手术室,伤得太重了,你要有心理准备。”

  后来我又昏睡过去了,再次醒来,只有艾米静坐在床头打瞌睡。她感觉到我的动静,也马上醒过来了。

  “现在感觉好些了吗?”她凑近我耳边问道。

  “他手术怎么样了?”

  “很成功。”艾米声带哽咽,“但是……”

  我拨出正在输液的针头,艾米搀扶着我去跟医生交涉,在重症监护室外头,几个同事沉默寡言地守着,看见我身穿无菌服出现,木然地抬头扫了我一眼,有些埋怨之色。他们从路人那里了解到,秦朗完全是为了救我,才会遭此大祸。

  秦朗戴着呼吸机,盖住了半张脸。俊朗的眉宇,比往常多了一份病态的沉静。身上插了很多管子连着几台监护仪,正密切地监控他身上各处的病理情况。他安静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他的身体覆盖在白色的被子下面,然而,只隆起了上半身,下半身陡然下滑,平坦如削。

  他的腿,两条腿,已经被截肢了。

  我拿出玛瑙,轻轻地系在他的手腕上。

  “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秦朗没有反应,心电图机显示出他心脏规律的活动。至少他还在,我握紧他的手,泪水再一次决堤。

  “你说过等我,不管多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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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9 10:08:48 | 只看该作者
完结啦~下周要放什么呢?有没有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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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4-9 11:06:29 | 只看该作者
新丰家园小编 发表于 2016-4-9 10:08
完结啦~下周要放什么呢?有没有想法?

下礼拜熬点什么鸡汤或说教式小文吧~连载小说没啥人看,鸡汤比较多人青睐,还好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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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11 15:17:06 | 只看该作者
通往夏天的门 发表于 2016-4-9 11:06
下礼拜熬点什么鸡汤或说教式小文吧~连载小说没啥人看,鸡汤比较多人青睐,还好写~

好的,期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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