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中)
“小鱼,小鱼怎么了?”同事们面面相觑,诧异地望着我。
“脸都发青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坐在旁边的艾米忙拍了拍我的脸。
感觉到艾米手上的温度和力度,我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些,但还是说不出话。这时,我看到有同事站起身,似乎想过来帮忙。
“胃有点疼。”我连忙摆摆手,表示不需要帮忙。但已经来不及阻止,秦朗早已离了位置,大步来到我身边。
“我送你去医院检查。”他迟疑了下,试探着搀扶我的手臂。
“不用了,胃疼是老毛病。”我婉言推辞,由于惊魂未定,防御性地往旁边躲闪了一下。虽然是无心之举,叫人看起来却像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
秦朗吃了一惊,见我的肢体语言如此抵触,提醒了句:“小鱼,我们是朋友。”
我有点尴尬,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这样扭捏和避讳,实在没有必要,因为他只当我是朋友吗?还是在责怪我没有把他当成朋友?抑或在说明,我们,其实可以成为朋友?
同事们在一旁怂恿:“小鱼,还是去检查一下吧!”
“是啊,大家都看出你最近状态很不对劲,早想劝你去检查一下身体,当图个放心。”
经不住大家的轮番劝说,形势所迫,我只好默许了。跟着秦朗来到车库,他体贴地为我打开副驾车门,我坐在车上,心里七上八下,想着到了医院怎么收场。
秦朗见我六神无主,帮我系好安全带,然后小跑着绕到驾驶座。
“我其实没有胃病。”瞧见他准备发动引擎,我赶紧坦白。
秦朗侧过脸望着我,眼睛里满是不明确的探究,“你刚才,是被吓着了?”
那张线条刚毅的脸,有几分成熟男人的坚定和沉稳,让人心里不由生出信赖。
我点点头,决定告诉他。
“你相信鬼神吗?”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我仍然心有余悸。
秦朗微怔,大概没料到我会问这种问题,但他还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才字斟句酌地回答我:“如果看到了,会相信。”
“就是说,你不相信?”他的答案让我有点失望,显然不能继续往下说了,否则,他可能会笑话我。
“我是经验主义者。”仿佛为了安抚我,他补充了一句:“不过,我相信命运。”
“相信命运,是你的经验之谈?”
秦朗没有立即回答,他盯着前方某个点,神色变得有些迟滞。酒店的地下车库昏暗静寂,整齐排列着默然的车子,像无人问津的废弃仓库,偶尔有车辆打着近光灯进出时,才带来一点活动的生机。
我模糊地意识到,秦朗的思绪可能回到了过去的一段岁月里。我听到了他无奈的轻笑,像在对我说,又更像在自语:“诗经里有一首《汉广》,感觉就像为我而写的。”
汉广?
看不出他还有文艺的一面。诗经里有几首我比较喜欢的诗,这是其中一首,其曰: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我心中一跳,明白了他暗指什么。
他忽然转过身和我长久地对视,目光沉沉,泛起一些悲伤的流光。
谁也没有开口,空气中被遗憾的酸涩填满了。
沉默了一会后,秦朗用沉缓的语调告诉我:“高二升高三那年,我转学了。遇到一个女孩,但是错过了她。”
什么?!
我瞪大眼睛盯着他,心里翻涌出一阵阵的羞窘和恼怒,原来是我自作多情,原来刚才白感动了!
虽然心里有一百个不爽,但碍于礼貌,也为了不让他看出我的无地自容,只好虚情假意地关心他的陈年往事:“你为什么转学呢?”
“我被学校开除了。”他若无其事地说,好像那没什么大不了。
“啊,为什么?”
“因为打架。”秦朗平静地陈述:“把一个同学打伤了,好像是肋骨骨折。同学的家长闹到学校去,还报了警,拘留了我两天。学校迫于压力,所以把我开除了。”
我努力冷静了下,接着淡定地问:“为什么打架?”
秦朗摇摇头,“忘记了。只记得那个年纪,过于自尊敏感,头脑容易发热,很容易做出冲动、过激的行为。”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想起高中时,班上有两个男同学好好地上课上着,突然大打出手,拳脚交加还嫌不过瘾似的,最后抡起板凳劈打起来。那一架打得惊天地泣鬼神,周边的同学霎时作鸟兽散尽,把文弱的英语老师吓得不轻,想拉架又不敢靠近。最后学校记了过,查清楚打架原因,竟只是因为其中一个同学调侃了另一个同学暗恋谁。
因为一句口舌或一个眼神就打起来的少年并不少见,说到底,这是血气方刚,激素活跃又缺乏思考能力,容易一触即发的年龄阶段。
“想不到打一次架的代价这么大。”我扯了扯嘴角,笑道。
“不止一次,以前经常打架。”
我张大嘴巴,再次感到意外至极,一下子想到那天晚上他和小张的冲突,那种暴戾,原来一直潜藏在他骨子里,只需要合适的契机,就会被唤醒。
“真看不出你以前这么流氓……”
听到我这么说,秦朗有点腼腆地笑了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你现在挺好的,”我问,“什么时候回归正常轨道的?”
“转学后就改了,因为新环境,”他眼神微微一黯,“也因为遇到了那个女孩。”
到底还是把话题绕回来了。
我只好礼节性地,心不由衷地追问:“你们之间,一定不少故事吧?”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回想起那个女孩,他脸上流露出的遗憾,无法掩饰。
那年,秦朗的父亲动用了不少关系,才把他转学到一所还不错的中学。但鉴于他的不良履历以及糟糕透顶的成绩,本来应该升读高三的他,新学校却决定让他重读高二。
寄宿在新学校,秦朗很少回家,再不用面对长期失和的家庭,加上离开了原来紧张的人际环境,使得内心的戾气没有爆发出来的机会。在孤独的时间里,他学会了沉淀和反思,性情也渐渐乖顺了不少。另外,秦朗虽然成绩不好,但在体育方面,却是个健将。篮球打得不错,足球尤其踢得好。他不主动惹事生非,却也并不热衷学习。一有机会,就逃课去踢球。
在那个绿茵茵的球场,他是个尽兴的少年,汗水仿佛涤荡了他的顽劣与不堪,他无忧无虑,在阳光下如驰骋的骏马,肆意奔腾,放空身心,就像得到某种忘怀的解脱。他由衷地热爱着这样的时刻,每次晃过对方的拦阻,猛地踢出关键的一脚,都带有无尽的酣畅。
但那一天。一个不慎,让飞出去的球偏离了正常的路线,堪堪地击中了一个过路的学生。
女孩惊叫一声,蹲下身痛苦地捂住了脸。秦朗赶到她身边,问她要不要紧,需不需要帮忙。女孩似乎被足球击懵了,语无伦次地回说了几句不要紧。虽然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抬头,大概担心被看到红肿的半边脸,但他还是记住了她的长相。
落在路旁的几本书,经风一吹,像谁的手在一页一页地翻阅。那是高三的教科书,女孩是高三的学生。
自那天后,秦朗偶尔会看到女孩打球场的那条小路经过。似乎上一次的事件留给她不小的阴影,每次路过时,她都会小心翼翼地左窥右看,确定安全了,便加快脚步离开。每当那种时候,女孩颤抖的肩膀都会让秦朗发挥失常,要么稳不住球,要么索性隐而不发,只有等她完全走过去了,他才松一口气,恢复如常。
学校每个月都会召集学生,开展一次有关住宿问题的会议,鼓励学生参与探讨,积极发言,以便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创造更好的住宿环境与完善管理。
一通无聊的官样腔调和走过场似的意见后,他听到了女孩的发言。女孩直言不讳,先是道出高三的学习压力太大,太苦闷,又温和地批判了学校的生活管理太苛刻呆板,引来很多高三学生的共鸣和掌声。
女孩接着建议学校应该适度放松一些限制,比如允许学生在宿舍栽种一些绿植,她还自称查阅了相关心理书籍,说绿植对缓解压力有显著效果。
“……看着花花草草发芽、成长、开花、落叶,在照料它们的过程中能得到愉悦;在见证它们的生命更迭时,让人动容,但同时也会得到一份忘怀的解脱。”
他对花草没有兴趣,但还是深深地受到震动。这个女孩对生命的感悟,比同龄人来得强烈而深刻。他内心有块地方被激活了,忽然对生活有了陌生而明确的憧憬,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从心底升起。
他意识到,尽管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与这个规矩自律的女孩有着天渊之别,但在对生命的体悟上却意外地境智冥合。他确信他们能互相理解,因为彼此之间通达无碍。
他开始默默地关注她,就像守护着内心的向往一样。高三的学生进入了紧张的备战状态,埋头苦读,很少在外头活跃地参加活动,她也不例外。但他找到了能经常偶遇她的路线。每天差不多同一个时间,他们会在同一条路擦肩而过。那一刻,心跳的节拍快到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脚步着地,当两人远远错开时,他才敢回头遥望她的背影。
如此,从冬到夏。
但她从来没有回过头,她从来就不知道他的存在。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告白,他很满足于每天短暂的相遇,分开。他没有怀疑过,以为可以一直一直地遇上她。
直到高考前夕,他才猛然惊醒,明白了高三和高二的本质区别。一旦高考结束,也就意味着他和她结束了。再不会有什么偶遇,不会有激动的心跳,让他去期待未来的每一天。
他准备好一封长长的信,修改了几遍,想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交给她——无论结果怎么样。但他实在找不出合适的机会,他不想在这种时候带给她一点点困扰。等高考完了,再亲手交给她吧。
但他远没有想到,高考结束当天,她就离开了这个城市。走得那么匆忙,那么突然,连毕业典礼都没有参加。后来几经周折,打听到她考上了一所重点高校。
她在前方,他努力追赶。
一年后,他也到了那所高校,但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女孩,这才明白当初打听到的,只是一个同名同姓的女孩下落。
说到这里,秦朗停顿下来,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
我咬紧嘴唇,感觉到透不过气来。
在他追忆足球击中女孩时,我隐隐约约地想起了一些似曾相识的往事,直到他描述女孩在住宿会议上提出栽种绿植,我才终于肯定,原来我们……
他没有继续寻找她。或许是因为来日方长,他不想太刻意;也或许因为太年轻,想法多变,容易炽热的心,也容易冷却。
“毕业这几年,经历不少事,换过两份工作,前前后后也换过几个女朋友。很少想到她。”秦朗望着晦暗的前方,继续回忆:“但她偶尔还是会出现。有时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她会不期而至;有时在路上遇到身穿中学校服的少年人身上,会看到她的影子;或者是小区楼下的那丛绿植,都会让她的音容重新聚合。甚至有时,在女朋友的脸上,也能看到她当年那种让人想呵护的怯弱。以前不能确定的事,现在岁月让我看清楚了,人生最初的底色,一旦定下基调,就很难更改。”
他失笑摇头,“只是明白过来后,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她应该嫁人了,所以,我也打算成家了。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我换了新的工作,一切都该是新的。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新公司报道的那天,重新遇上她。阔别11年,她整个人好像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又好像跟当年一样,没有一点变化,很奇怪的感觉。”
秦朗说到这里,重新看着我,“那时,她在午休时间观看一部烂片,却很动感情地哭得稀哩哗啦,我进来大半小时了,她都没有发现。”
空气好象变得稀薄,我转向窗外,深度呼吸。
“她桌面上,不出意外地摆放了一盆绿植,是一株红掌。我偶尔在加班后,走到她办公位置看看,如果她刚好也在呢?但她的部门都是准点下班,空无一人。我对着那件红掌发呆,我已经有了无数的机会偶遇和开口,但我却还是不能够。有一次,带着墨迹没干的文件,不小心把她的红掌弄脏了……”
眼底一片酸涩,我用力地眨了眨眼,不让里面的液体汇聚。
“你为什么不冲洗干净?”
“为了证明我来过?”他自嘲似的轻轻一笑。
“来过又如何?”不过是一个过客。
“小鱼,我不想认命。”他音量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如果你对我有信心,我会证明给你看,我可以改变命运。”
说着,他拿起手机,准备拨通电话。
“等一等,别这样!”我忽然明白他要做什么,为了制止他拨号,脱口便说:“我是对我自己没有信心!”
他的手指微微一颤,停顿一会,“我知道你不是那种有悖常理的人,我也知道,你可能会看不上我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但我想清楚了,不能一错到底。和她说清楚后,我会努力争取——不管你会不会回心转意。”
一切变化来得太快,即便我多么想遵从自己的内心,但还是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先送我回家吧。”我回望着他,“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我确实需要冷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可信不可信;他身上无疑有着各种缺点以及自私的品性,我是否真的能接受。这些年,对他,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
大概我后面那句,给了他某种希望的暗示,他紧张的神情一下子出现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我等你,不管多久。”他在我耳边轻声说。我像受盅了般,脑海一片空白,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秦朗发动引擎,回头倒车,正要驶离车库时,我下意识地摸了摸佩戴在脖子上,让我感觉安全的东西,却发现那里平滑如斯,空无一物。
“怎么了?”秦朗发现我的异样。
“玛瑙不见了!”我大惊失色,跟他简单地说明了那颗红玛瑙跟了我很多年,对我很重要。
“别着急,”他安慰我,“应该遗漏在包厢里了,你在这边等着,我上去找一下。”
秦朗马上下了车,关上车门,步行到电梯口。十几分钟后,我看见了他从电梯里出来了,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朝我高高扬起。
从动作和表情上判断,不难猜到,他找到那颗玛瑙了。
然而,我却捂紧嘴巴,眼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他的腿,两条腿,凭空消失了。我又看到了异象,这次出现在秦朗身上,他像一个被生生砍去了两条腿的人,上半身悬空,朝我快速地移动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