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都夜色 飘雨的黄昏和陌生的街灯, 有谁会在乎多我一个人。 心中的苦闷又反复地沸腾, 刺痛我一身的伤痕。 烂漫的人生最怕空余恨, 我偏是痴心人。 恨我真情难收, 怨你真心难求, 任随命运来捉弄。 风它无情的走, 泪却痴心地流, 而我该何去何从。 这一首刘德华唱的《真情难收》曲调哀婉,轻轻唱来,当中竟是那么多的无奈、苦闷、失意而又无所适从。 这是王顺生目前最喜欢的歌曲,对这首曲子,他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弹唱过几十几百次了。虽然,那还是在大学的时候,或者说,那只是在十几天前的时候。 此刻,他已经是在广州所属的花都区狮岭镇的这家叫“菲想”的皮具厂了,他现在正在工人宿舍楼的楼顶上唱着这首动人的歌曲。 这一带工业区街灯明亮,夜空也是一片浑黄的光。今晚没有月亮,有几颗星星稀落地布在天空。楼顶上徐徐吹着一些夜风,让闷热的天气终于有了一丝凉意。有一些工友在楼顶四周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喝着啤酒聊天。而王顺生此刻则抱着一把吉他,用力弹奏着,口中用力地唱着这曲来自心中的歌声: 恨我真情难收, 怨你真心难求, 任随命运来捉弄。 风它无情的走, 泪却痴心地流, 而我该何去何从。 而我该何去何从。 吉他铿然而止,歌声也随即收住。王顺生感觉到脸上一阵轻痒,用手一抹,竟满脸都是泪水,湿了一手。此时楼顶四周却有好多人拍起掌来,有的人说道:“王兄,唱得好啊!”有的则喊:“王主编,你这歌不错,可以到歌厅去表演了。”有的则说:“顺生,再来一曲吧,再来一曲!” 王顺生笑了笑,却只有自己清楚这是无奈的苦笑,他长舒一口气,又弹起了一段伍佰的《痛苦的人》的前奏。前奏的音调轻快而明亮,急促而有力。这段前奏过后,王顺生又唱道: “今夜的寒风将我心撕碎, 仓惶的脚步我不醉不归。 朦胧的细雨有朦胧的美, 酒再来一杯。 爱上你从来就不曾后悔, 离开你是否是宿命的罪。 刺鼻的酒味我浑身欲裂, 嘶哑着我的眼泪。 我怎么哭得如此狼狈, 是否我对你还有些依恋。 已到了尽头, 无法再回头, 我不是全都想过。 我怎么哭得如此狼狈, 是否我还期待着你的出现。 无法再相信, 相信我自己, 肤浅而荒诞的我, 痛哭的人。 爱或者不爱, 我已无法分辩, 要如何才能够忘记, 我曾许下的诺言。” …… 王顺生这一唱又是收不住口,直到把全曲反复唱完,然后长呼吸了一口气,又是满脸的泪水。而此刻,四周已聚集了十几个工友,大家热烈地拍起了掌来。 第二天早上,王顺生从宿舍里迅速跑下楼,去五十米外的饭堂吃过早餐,又迅速地跑到五十米远的一栋漂亮的三层办公楼,在楼道口打了卡,然后上到二楼一间写着“宣传室”的办公室里,进去位置上刚坐下,楼道里的钟就敲响了,正好是八点钟,没有迟到。王顺生暗暗庆幸:好在及时来到,要不然迟到了就要扣工资了。 他的桌面上放着一叠刊名为《飞翔》的四开黑白套红小报。桌子边是一叠厚厚的稿件。 他把上面另外倒放着的一叠稿件拿起来,余下的一大堆废稿就塞进抽屉里。他在选取的那些稿件上,每一篇都签上自己的名字。这可是他努力了好几天才审出来的好稿啊。 用一个文件袋装好稿件,然后他就出了办公室,上去三楼在楼梯口第一间办公室门前停下,这门框牌匾上写着“副总经理室”。他定了一下神,让气息平了,然后才敲门。 “请进!”里面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王顺生推门进去,里面办公台内侧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王顺生认得她叫做刘淑娣,当初进这间厂的时候,就是她亲自主考招聘的。 “刘经理好!”王顺生礼貌地问候。 “嗯!坐下,我正想找你谈谈!”刘淑娣也很客气。 王顺生没有在沙发上坐,而是径直进到办公台前,说道:“刘经理,这是新一期《飞翔》报的稿件,我先初审过了,请您过目。” 刘淑娣接过文件袋,搁在一旁却不看,而是问道:“听说你爱唱歌,还会作曲子?” 王顺生不好意思的笑笑,说:“唱歌的确是比较喜欢。至于作曲,我都是瞎编的,就是会一点简谱,胡乱编过几首歌,都是孤芳自赏的。哦,你问这个怎么呢?” 刘淑娣直接说:“我想叫你给我们菲想皮具厂编一首厂歌。现在厂里的生意越来越好,在香港的管理层很高兴,准备扩大生产。你知道我们现在有了工人近百人,这在狮岭也算是一间规模不小的皮具厂了。我们决定下半年要扩大生产,还要继续大量招人。我们不但要给别的名牌做加工代工,我们也要大力推广自己的品牌,我们要把‘菲想’和‘菲菲’这两个品牌打造成皮具行业的强势品牌。香港的金融危机已经过去两年,现在是新世纪了,香港的市场也有极大改观,我们的香港老板就是看准了皮具市场的美好前景,才会决定大力推广自己的品牌。以后我们就不仅要靠加工订单吃饭,我们也要靠市场销售来吃饭了。因此最近我们成立了一个销售部,你该知道的。哦,扯远了。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厂子大了,又要推广自己的品牌,因此要有自己的企业文化。所以我们不但要搞厂刊,也要有厂歌,还要推出形象统一的专卖店,还要搞企业的视觉识别系统。哦,这个你可能不懂!” 王顺生点头说:“是不太懂!” 刘淑娣却说:“你应该要懂,即使今天不懂,那么下次谈话的时候,我希望你懂一些。这是对人才的专业素质要求,也是对人才不断进步的要求。你搞企业宣传,不仅仅是要你写两三篇吹捧企业、吹捧车间、吹捧产品的文章,更重要的还是,企业需要打造自己的形象,在社会的形象,在同行业的形象,在员工的形象。那么这些形象靠什么来表达?这可是一个综合因素了:写文章固然是,搞厂歌厂训也是,专卖店统一设计也是,企业标志也是,视觉识别系统更是,哪怕是我们的产品外观都是,甚至是厂容厂貌、员工的衣着打扮和精神气质等等,都是我们企业的形象。这是一个综合体,是一个整体,不能单方面去表述。——哦,这个又扯远了,总之,你要加强自己的学习。” 王顺生又点头说道:“是的。” 刘淑娣又说:“当然,我们一步一步来。现在说厂歌这一个事情,我想了一下,歌名就叫做《飞翔之歌》,至于曲子,你来作,歌词也由你来写。我大体的要求是:曲子要雄浑有力,当然,不能写成军队的进行曲。深情一点的,大气一点的,同时旋律上要婉转动听。至于歌词的意思,要符合我们行业、我们工厂的性质;符合我们菲想公司‘严谨、用心、出精品’的要求;还要符合我们积极向上的面貌。总之——嗯,怎么啦?” 刘淑娣看王顺生听得发呆了,双眉一挑,说道:“听不懂吗?” 王顺生回过神来,嚅喏着说:“刘经理,你这要求说得这么多这么快,我,我一时记不住。” 刘淑娣笑了一下,说道:“总算你老实,不敢马虎我。”然后又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用心了,认真去了解和热爱我们公司、我们工厂,我一说你就应该明白。这才是对等交流。交流不对等,我说一大堆,你半天理解不上来,岂不白费我口水了?你们怎么说呢,也是这跨世纪最早的一批人才。但人才的概念是什么呢?不是说你读了多少书就是人才,而是你能够为老板做多少事才是人才。像你们这样的大专生,现在到南方人才市场去,一抓一大把。老实说,我只有初中学历,但是我出来后,不断地学习,经过了近二十年的拼搏,我这个初中生,终于可以在你们这些大专生本科生面前谈我的看法,谈我的思想。可是,我发觉你竟然——唉,多少是有点失望的,因为你们不能和我对话,无法交流。” 她说得很快,而王顺生低着头听得发了呆,不知怎么插嘴,似乎也无从插嘴。 刘淑娣发觉气氛紧张,便缓和了一下语气,说道:“当然,你也是人才。但作为企业管理层来说,我们希望你迅速调整角色。记住,你们不再是大学里整天写点小文章小诗歌自命不凡的学生了。直接的说,你就是打工仔,要为老板干活,给老板卖命,老板高兴了,打赏就多一点,工资也就高一点。当然,我的工作也是为老板打工,为老板负责。给你们任务,迅速调整你们的心态,提高大家的生产力,这就是我对老板需要交待的事情。” 王顺生说不上话,就只好不停地点头表示回应。 刘淑娣看着王顺生,觉得老是自己说话,很不过瘾,摇了摇头,说道:“出去吧,待会我交待一些任务给你,可能就是写几幅海报,出个黑板报。” 王顺生“嗯!”了一声,转身而去,一边走的时候心里却一边咒骂:真是个又唠叨又刻薄的女人,总是想占尽员工的劳动时间,总是把要求提了一个又一个,我不是车间里没文化的民工,我起码也是大专生啊,一点对人才的尊重都没有。 王顺生晃晃悠悠的下了二楼回到自己的小办公室,摇头叹气,心情很是不好:没见过这样的女人,说着说着就叫人出去的。可恼的是我竟然找不到办法来应对她。下次我得好好准备,跟她辩论一番。她只不过是一个初中毕业、在社会混多了几年的女人而已。不出几年,我要超越她现在的成就,让她知道,藐视我是多么的不正确。 想到几年后的辉煌,王顺生却又想到现在的困顿:唉,只有八百元工资,不但连工作时间,连人格也要剥削,资本家就是资本家。若不是看在以后在城市的发展机遇,我就是在家里教书,也能领到六七百元,课余时间那可是悠哉游哉的,平时学生们一个个都喊“老师好,老师您好!”那不知有多高尚。现在这里却如此低贱。 王顺生摇了摇头,在纸上连写了“此生不顺此生不顺”几个字,这是他自命的名号,他甚至将这四个字刻了一个印章,以此表达对命运多波折的一种愤慨。平时写了书法作品或者画了水墨画,都会盖上“此生不顺”的红印,挂在宿舍里自勉。 ——只是,这些都是大学时候的事情了。大学的时候,有苦有乐,虽然因为生活的贫穷和感情的困顿,一度极想逃离大学,想早早出来社会。可是现在出来社会了,觉得还更加压抑,更加不舒畅。 王顺生的心情糟透了,这是第二次被这个刘淑娣副总经理如此轻视和毫无人情味地打发了。 人生真是不过瘾! 王顺生这样思想一多,就什么也不想干了。他一味的在纸上写着:“此生不顺、此生不顺、此生不顺、此生不顺”的四个字,也不知道写了多少个“此生不顺”,不知不觉的,手里写的却变成了“秦郡、秦郡、秦郡、秦郡”这两个字了。 大学里,所有的经历,所有的印象,仅仅剩下“此生不顺”和“秦郡”这两个意象符号了。 而王顺生写着写着,额头却伏下了桌面,内心一阵悲伤袭来,整个人消沉在自己的悲情世界中。 “叮铃铃——”桌上的电话响了,王顺生吓了一跳,赶紧坐直身子,接起了电话。 “王顺生,饭堂里要出一则标语,你去找找饭堂赵主管,看他有什么安排。”原来是刘淑娣打来的电话。 王顺生“嗯!”了一声,放下电话,心里却抱怨:真是见鬼的工作,连让人悲伤一下也不行,偏偏要来打断。 王顺生下了楼,走过一片草地,到了饭堂。原来饭堂是准备在简陋的餐厅里写几条“节约水源、爱惜粮食!”的标语贴在饭堂四周墙壁上。王顺生从赵主管那里拿了笔墨纸张,然后把纸张裁成了六个小条幅,在一些废纸上练了练笔,就把条幅一一写上标语,写好后晾在一旁。待条幅上的字都干了后,他又跟赵主管一起把标语贴到墙上。 回到办公室,王顺生也没有什么心情去写厂歌了。他胡乱的翻看着那一叠淘汰掉的稿件。这些都是工友们投来的文稿,文笔都很差,内容上无非都是说谁骗了谁的感情,或者是生活如何苦闷,某次活动如何开心等等琐碎事情。有的还有点内容,但是粗糙的文笔,令他这个主编不敢选用。当然,能够用的,都选上去交给刘淑娣了。 王顺生就这样胡乱翻着想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工厂的铃声响了,下班时间到了,结果他什么歌词一个也没有写出来。 下午一上班,刘淑娣就把王顺生叫上去,指着桌上的文件袋说:“这稿件我看完了,你拿下去再校正一遍,没有什么错别字了,就交给秘书室打出来。” 王顺生想说点什么,可刘淑娣台上的电话响了,她接起了电话来说道:“喂,你好,哪位?”王顺生不想打搅她,拿了稿件,点头示意,然后转身走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王顺生抽出稿件,只见每一份稿件在他写过名字的地方,刘淑娣都签上了她的名字,表示她也已经审阅过。更令他吃惊的是,几乎每一页稿件都用红笔改过,有的地方改的是错别字,有的地方则是把标点加得明显了。因为很多工人投稿时,不会准确的标点断句,甚至有的通篇都是逗号,文末才是句号。而刘淑娣居然根据句子意思对不少标点重新作了标写。有一篇是工友写的游记散文,句意很粗浅都是大白话,刘淑娣还作了“王顺生认真核实一下文章内容”的批示。 王顺生把二十多篇文章、五六十页稿子都翻过一遍,发觉全部都有刘淑娣批改过的手迹。他顿时汗水冒出额头,心里又是叹气,又是佩服:刘经理可真是个工作狂,可真是个女强人啊!一个上午就看了全部稿件,居然全部都批改过一遍。下次交稿之前,自己可得先好好的看透并改过一遍,否则又要让刘经理抓住把柄,说工作不认真了。 王顺生又用了一个下午,把稿件细致地看过并修改得比较满意了,才交到秘书室去打字。而交了稿件之后,也就到下班时间了。 晚饭后,王顺生心里还是有一肚子复杂的情绪,他又抱了吉他上天台,想唱一些歌曲。此时天台经过白天阳光的暴晒,有一股热气透上来。车间的工友们晚饭后还要继续加班到晚上八点,因此八九点之后,天台才会比较多人,而现在一个人也没有。天台上有人泼过水,好使其早点散热。看着湿漉漉的天台,看着工业区周围一带的夜色,王顺生的心里一阵迷惘。 此时一架飞机在天空飞过,一闪一闪的发光,就像是眼前飘过的萤火虫。夜空还是浑黄的,不亮也不很暗。一轮还缺着边的月亮已经在天边出现,可是月色很稀淡,身子后边的影子都很不明显。这与大学时候的夜空不同,那时的天空总是墨蓝色,无论是有星星还是有月亮的时候,都很明朗,都很清晰。当然,那些有着美丽夜空的时候,往往也是他唱歌的好时机。 渐渐地,手里的吉他和弦响起,王顺生弹起了大学期间唱得最多,也是自己创作的最得意的心血之作:《夜空的星星》。一段和弦之后,他一边弹一边唱了起来: 夜空的星星, 忽暗又忽明, 告诉我明天又天晴。 几只萤火虫, 似远又似近, 翩翩而飞飘忽不定。 在这夜空中, 满天的繁星, 其中有两颗, 特别亮晶晶, 那是我痴情的眼睛。 我在天空上, 睁开着双眼, 只想找到你, 忙碌的身影, 脚步去何处又为谁而停, 可曾也对我留过心。 在这夜空中, 满天的繁星, 其中有两颗, 特别亮晶晶, 那是你多情的眼睛。 看出我不安, 看透我的心, 白天丢了魂, 晚上失了灵, 默默思念着不能够安宁, 可见我对你的真情。 是否爱都需要挑明, 是否你从不曾用心, 我弹着这一首歌啊, 你可曾也会在倾听。 为何爱总陷入困境, 为何情总是在飘零, 我弹着这一首歌啊, 你可是也正在倾听。
┣┣ |